莱特利往事

　　（十四）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盖恩斯都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隔着玻璃窗，从远处看着科勃少校忙着整休她的人，检修武器装备，打点自己的行装。晚上她仍会跟史蒂文他们去俱乐部酒吧喝酒、唱歌、跳舞，很快基地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她要走的消息。不少人都觉得挺遗憾的，不过好在奥登堡离莱特利只有不到300公里的距离，科勃上校答应会常在周末回来看望大家——她在基地里的人缘好得有些出乎盖恩斯的意料，有时甚至都让他有些心生妒忌了。盖恩斯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在办公桌边坐下来，埋下头，一份接一份地在卢卡斯中校送来的105中队队员健康证明的最后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觉得自己的内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被抽空掉。当他签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已经快指向了21:00。盖恩斯站起来，走进了一旁的盥洗间，拧开了水龙头，埋下头将一股股的冷水浇到自己的脸上，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振作一些。过了好一会，他才直起身，擦了一把脸，走回到办公室里。
　　有人敲门。“进来！”盖恩斯觉得这沉闷的声音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卢卡斯中校。盖恩斯指了指桌上那摞公文，挽起被水湿透的衣袖，沉沉地说：“字我已经签完了，你可以拿走了。”
　　“对不起，长官，我有另外一件事报告。”中校有些急迫的语气里渗着一丝愧疚，掏出了衣兜里的一封信。“这是科勃上校今天中午离开基地时给我的。她要我在今天18:00准时转交给您。可我下午接了一个急诊手术，就把这事给忘了……”
　　盖恩斯抬起头愣愣地瞪了中校片刻，然后一把将信封拿过来，急急地拆开取出信纸、低头看起来。慢慢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舒展开来。“告诉维恩中尉备车。我要马上去一趟市里！”他那依然低沉的语气里却隐约透出了一丝喜悦。
　　“明白，长官！”卢卡斯心神领会地笑了，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一小时后，盖恩斯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玛雅水晶”，这正是盖恩斯第一次带格蕾丝来过的那家高级餐厅。走进空荡荡的餐厅，应侍生彬彬有礼地迎了上来：“您找人吗，将军？今晚都是预定席，客人们大都已经离开了。恕我们不再接待其他的客人……”盖恩斯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大厅，发现了最里边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边剩下的几个人，一把椅子背上还搭着一件105中队的作战夹克。他大步走了过去。听见脚步声，那几个队员回过头来，愣了一下，连忙起立、敬礼。盖恩斯匆匆回了礼，直截了当地问道：“她在哪儿？”一个年轻人正要开口回答，不远处却传来了椅子被绊到时发出的刺耳声音。盖恩斯回过头去，看到格蕾丝在她的新任作战助理安德鲁·西蒙斯中尉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今晚她穿了一件灰蓝色无袖高领衫，手腕上戴着上次去威尔伯将军舞会时盖恩斯为她买的那条冰蓝色水晶手链。她一头金发有些凌乱地散着，胸前的衣服湿了很大一片，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盖恩斯不悦地蹙起了眉头狠狠瞪了面前的几个人一眼，低声地呵斥道：“该死的，你们怎么把她灌成这样？！”说完转身大步走过去，迎上西蒙斯中尉。“把她交给我吧。”
　　面前突然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格蕾丝不禁停步，抬起胳膊，挥手在半空里抓了一把才扶住一边的桌子，支撑住自己摇晃的身体。她抬起目光定睛看了片刻，终于认出了那张脸。“将军？！……”她蓝色的眼睛睁大了，闪出一种悲喜交集般的光。
　　还好，看来她的脑子还算清醒，只是手脚似乎有些不听使唤。盖恩斯不客气地一把揽住她的纤腰。“抱歉来晚了，因为去换了件和这领带更相配的衣服。”他半道歉半调侃、心疼地说。
　　深靛蓝的西服外套，浅蓝色的衬衫。“唔，……是挺好看的。”格蕾丝看着这个气宇轩昂的高大男子，微微一笑。她抬起手想理一下那挺括的衣领和领带，手却摇晃着抓不住目标，沉重地按在了盖恩斯的胸口上。她的眼里突然包起了泪花，“——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看着她委屈的样子，盖恩斯怜爱地蹙眉笑了，忍不住低下头打趣她：“你的邮差失职了，上校。我是一小时前才收到你的信的。”
　　“呃……该死的，我要回去跟他算账！……”女孩吐了口粗气，皱起眉嘟哝了一句，转身想往大门走，步子却轻飘飘的、摇晃着。盖恩斯赶忙追上去，用眼神制止了想跟过来的中尉和其他人，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扶着她走出去门，上了自己的车。

　　“我们还是先算算你的账吧，科勃小姐。喝成这个样子，真该揍你的屁股！”盖恩斯一边开车一边呵斥，绷着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心里却心疼地想，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一副落魄模样。“要是我再晚来一会儿，恐怕你连自己被卖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了！”
　　“长官……”格蕾丝被训得头疼，抚额歪倒。“……早知这样我何苦在餐厅里傻等一个多小时，还真不如和手下去迪瓦尔街看脱衣舞呢！”她自言自语般嘟哝着。
　　“你敢！……”想到她这么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被别的男子架着走进那种地方，盖恩斯没来由的有些冒火。
　　女孩的口气很委屈：“行行好，长官，这可是我们在莱特利的最后一晚，总得让我的人找点乐子吧……”
　　“找乐子？那你也犯不着去看那些男人的裸体！”盖恩斯脱口而出。格蕾丝撩撩眼皮、斜瞅了司令官一眼。“那些”男人？她忍不住偷笑，——难道他们的裸体和你“这个”男人的有什么不同吗？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这句反诘，意识到这会让两人之间的谈话变得更像是在调情。不，这可不行，还没到时候呢。盖恩斯却似乎对格蕾丝的怪异表情浑然不觉。“你在信里怎么写来着？……‘在莱特利的最后一夜，我是否有幸与您共享明天的第一缕曙光？’——所以，女士，我现在就要带你去能看到第一缕曙光的地方！”

　　从山林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圣克莱尔市。城市的灯光渐渐地黯淡下去，整个地坠入了夜的怀抱，而格蕾丝的心却在渐渐地点亮起来。觉察到她醉酒后身体发冷，盖恩斯脱下外套，为她披在身上。车载收音机里飘出了似有还无的轻柔音乐，流淌的银河隔着天窗，从亿万光年之外静静地凝望着她和她的爱人。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我们真应该早点认识的，格蕾丝，”盖恩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微笑着，深情地看着女孩。“否则我们就不会只有这一个美好的夜晚。”
　　“否则你也早就该当上将军了？”女孩慵懒地仰靠着椅背，也转过头来，微笑着调侃般地说，歪着脑袋看着他。盖恩斯凝视着那双妩媚迷离的眼睛，心底里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俯过去吻她。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心中涌过的那股悸动。“不，那并不重要，格蕾丝。……我们曾经在查瓦利彼此错过，现在却又要在这里说再见。……你说得对，也许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他引用了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盖恩斯缓缓地说，停下来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地笑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当我听到你在我的办公室外说‘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们吃了’的时候，我就知道，也许会有一些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
　　两个人都呵呵地笑了。这时收音机里的零点音乐响了起来。盖恩斯有些讶异地注意到女孩缓缓地直起了身，他的外套从她身上滑落下来。“你说得对，将军，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轻声地说，倾身过来，伸手抓住了盖恩斯的领带（这次她没有失手），将他向自己拉近过去。“而我现在终于可以对你说：吻我吧……”
　　女孩最后的一句话被吞没在盖恩斯的热吻之中。他的唇烙上了格蕾丝温软微凉的双唇，带走了她所有的呼吸。他伸出双臂圈搂住女孩，渐渐用力将她整个地揽进了自己的怀中，加深了这个吻，直到两个人都快要窒息。“格蕾丝……”唇齿间低吟着情人的名字，盖恩斯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激流奔涌，火烫的唇一次又一次烙过女孩的脸颊和颈项。“你这可恶的小东西！干吗要这么折磨我？直到现在你才……”
　　“因为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我的‘老板’了，将军。”女孩得意洋洋地摇晃着脑袋，低沉而甜蜜地答道。“你再也不能对我说‘这是个命令！’了。”她模仿着盖恩斯惯常的口吻说道，一支胳膊温柔地搂上他的肩膀。
　　盖恩斯苦笑着皱起眉，丧气地低下了头。“唔……看来我确实是个糟糕的老板，只让你记住了这句话。”
　　“不，您是个出色的‘老板’，将军。”女孩微笑着仰头凝视着他的眼眸，微挑起一支眉，缓缓地轻声说，“只是——我说过，我从来不和自己的老板做朋友……”她抬起另一只手，手指温柔地轻轻划过盖恩斯那轮廓分明、线条刚毅的脸颊，目光里流溢着醉人的爱恋。
　　盖恩斯突然有些明白了她为什么死活都不愿意与自己续签服务合约的原因，他也明白了，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在她那刻意疏离和克制的背后，也隐藏着怎样类似的痛苦。他有些释然地微微笑了，将女孩再次深深地搂进怀中。

　　翌日清晨，当宁静的霞光渐渐映亮了整个车厢，两人相拥着在静谧中睁开了眼睛。天气很好。温柔地相互道过早安，格蕾丝慢慢地摘下了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举到盖恩斯眼前。“这是给您的一样礼物，将军，好让您别忘了我。”她甜蜜地轻声说，眸子里的光彩比蔚蓝的天空更加明朗。
　　盖恩斯接过来，在阳光的映射下，他发现那是一枚“查瓦利毕业戒指”——虽然它已经褪去了初铸时的光亮如银，变得黯淡无华、泛出一种独特的铜褐色。在过去，每一期在查瓦利基地进修班的学员都会在毕业典礼上收到这样的一枚戒指作为纪念。因为战争，这件礼物迟到了整整7年。盖恩斯微微地笑了，将戒指缓缓地戴上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记得叫我卡尔！”他低下头再次封住了女孩温软的双唇。
　　车窗外，林间的朝露在越来越明媚的晨光中点点闪光，宛如一片璀璨耀眼的繁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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