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乌樰
“好久不见。”
乌樰只是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淡淡重复着她的话，却没有唤她的名字。
相顾无言，好似一对隔水相望的石像，薛不融心中不免五味杂陈，若是两人中非要选择一个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与她相见的话，那她宁愿眼下站在对面的是谈皎。
如果是谈皎那个聒噪的人，大概会在见到她的第一瞬就扑过来，滔滔不绝地控诉她消失四万年不负责任的行径，而后又如昔年一般相携十重浪之上，煮酒看花，而不是如此地不知所措——对峙一样面对着神色古井无波的乌樰。
薛不融读不懂乌樰，如同读不懂天书，她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好像，不是很意外？呃我是说，四万年确实挺久的。”
暮色犹浅，乌樰在金黄色的光晕中缓缓靠近她，仿佛穿过千百世光阴，终于再一次地望向她眼底。
他说：“方才在几个弟子身上觉察到了你的灵力残留，便循迹找过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他早就做好了与她再不能相见的准备，所以，与那漫长的午梦千山相比，四万年不过是窗阴一箭罢了。
薛不融挠了挠头，尴尬笑道：“啊，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竟又回来了……”
“你怎么……”
“你还……”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要是搁以往，乌樰定会秉君子之风让她先说，而这回，他却有些偏执地非要接下话：“你还好吗？”
薛不融想，这四万年间她的神识不知游荡在何处，远离尘嚣是非，哪会有什么不好，那句挂在嘴边的“挺好的”正欲脱口而出，却忽然想到，乌樰从不问这样无意义的废话，他恐怕是察觉了她身体的异样，故而来这样试探着问她。
薛不融深知这种事逃不过乌樰敏锐的感知，于是也没打算瞒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我从醒来后就这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你大约也察觉到了……”她的双手在身前上下比划着，“我结心已毁，造不出神识境了。”所以她死后，也不会去往虚无大真界了。
天道将抹去她曾存在的一切痕迹。
乌樰闻言只是浅浅地蹙了下眉头，看样子他的确是对此有所感知。
他那样聪明，从她决绝赴死的时候就已经勘破一二，不过现在明明白白地从薛不融云淡风轻的嘴里说出来，还是好似一根勾着倒刺的藤蔓，一点点割破了他粉饰完美的表象。
“无妨。”乌樰道，“回来就好。”
“确实。”薛不融附和道，忽然抬眸注意到了什么，她细细端详着，恐怕自己看走了眼，“等等，乌樰，你这眼睛……”
那双璨若琉璃的漂亮眼睛，有一只竟变成了没有光泽的青绿色。
“你……”看来这些日子里，你也没有过得很好。
薛不融哽住，愣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倒是乌樰不甚在意地笑笑：“一只眼睛，无伤大雅。”
好一个无伤大雅，他自己不觉有他，薛不融却是在心中狠狠地惋惜了一大把。
“那你这是怎么搞的？”她瞬间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于是直截了当地问，“总不能是跟谈皎打架……”
那谈皎未免下手太黑了，怎么说也是几万年的情谊，居然下此毒手，可除了这荒谬的猜测，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伤了乌樰。
“与他无关。”乌樰摇摇头，饶有兴致地抱臂，“看来，你已知晓我和他之间的事了。”
薛不融眼神飘忽，心虚地应下：“这几日，我确实是听到了一些传闻，所以这传闻里说的你和谈皎各自为战，互相角逐不死不休是真的？”
心里的答案十有八九，她却仍希望从乌樰口中听到否定的话，薛不融心里打鼓，是真的她该怎么办？是择一而从，还是另起炉灶，似乎都不太妥当。
果然，乌樰什么也没回答，没有给薛不融残忍地丢下当头一棒，但这也代表他默认了这个事实，而且事实并不会因为薛不融的复生而改变。
即便他以温和的方式承认了这一点，也没能避免薛不融很受打击这个现状。
她在原地踱步，几次欲言又止，不住地叹气，乌樰却只是看着她，面带笑意。
“为什么，这……你们怎么就变成这么个样子了。”薛不融语无伦次，“多长时间了，我们，你们，从天地之初就相识了，什么事能让你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不理解啊，你能给我一个让我能接受的解释吗？”
面对薛不融的歇斯底里和质问，乌樰一如既往地用温柔沉静的目光望着她，好似一双无形的手，安抚着这只不安的小兽。
“不融，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事实归事实，可这起因至少会有个理由吧。”什么离谱的理由都行，乌樰这样对此避而不谈，只会让她觉得这是冥冥中的天道注定，这比乌樰和谈皎因为一坛子酒决裂了还让她无法接受。
至少给她一个挽回的余地。
“理由你自会知晓，但不会是由我告诉你，你也不该听我的一面之辞，我相信日后你会有自己的选择。”乌樰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好像一切都在他的心中有了定数，可那定数是什么，她无从知晓。
薛不融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道：“乌樰，你还和以前一样。”
“哪里？”
“哪里都一样。”
比如他不想说的事绝对问不出来，耍赖逼迫他说出来的话，也没人能听懂。
薛不融认命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日后再说罢，我得先去找小星洲，有些事还是要问过天道，才能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虽然还有满腹疑问，但来日方长，眼下也不是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谈天说地的时候，旁的七七八八就等日后再论吧，她又一次掐亮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引路诀，心道这次可别又半路杀出不速之客给她熄了。
乌樰提醒她：“小星洲不在此处。”
“不在此处，那便在别处，时候还早，总能寻到的。”薛不融忽然想起什么，狐疑着问道，“你不问我找小星洲干什么吗？”
乌樰眨眨眼，表示并不在意。
那他大约还不知道灵气泄露一事，薛不融思忖着，这件事还是晚点再告诉他吧。
可她还是觉得哪里奇怪，于是又问道：“那你不同我一起吗？”
乌樰摇头笑道：“不，四万年，这天下变了的地方比你想象中多得多，若我与你太近，怕会影响你的判断。”
好了，她知道哪里奇怪了，是乌樰本人变得很是奇怪。
从前是她要去哪乌樰都得询问一二，若是险境更要亲自跟随，生怕她折在路上，让无父无母的薛不融第一次体会到了被爹娘管束的感觉，起初她对此感到有些厌烦，奈何乌樰实在是太过靠谱，久而久之这份厌烦逐渐被无法割裂的依赖取代，薛不融已经习惯了回头就能看见乌樰安静伫立在身后的日子。
可怎么四万年不见他怎么转了性子，不说像从前那样寸步不离，至少也不该对她如此陌生和疏离。
“那我…过一阵子再来见你。”薛不融同他道别，为了不让乌樰瞧出端倪，特地御剑疾驰，直到身边属于乌樰沧冷的气息消失，她才又换作步行。
就知道不该先见面的，她自己的事还未明了，现在又不免要因乌樰过分伤神。
她很担心乌樰，即便现在他大概比她强得多，但好似又是他刻意粉饰的表象，但关于这与她无关的四万年光阴，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厘不清。
见到乌樰那一刹那，薛不融想过要将无数囤在腹中的疑问吐个干净，可还是不得不咽了回去，她现在不能因任何事停下自己的脚步，仿佛一旦驻足观望，那心中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便要土崩瓦解。
她回味着乌樰说的那番话。
“四万年，这天下变了的地方比你想象中多得多，若我与你太近，怕会影响你的判断。”
他太过了解她，甚至已经预料了她的直觉。
有些事的确是不能从别人的口中知道答案的，她非得自己去寻，去摸索，疑问才能真正被解答。
寻找答案的路很漫长，但绝对不是没有终点。
疾驰赶路千里，明显能感受到景色的变化，从竺山涧的阴郁荒芜到如今的巨浪滔天，薛不融一度以为自己不小心进了什么结界。
她最终停在了海中央的一座礁石上，这礁石小得可怜，仅容一人站立罢了。
可细雪偏偏在这里消失了。
奇怪，照理说此刻她已能感知到小星洲对外来者强大的排斥力量，薛不融环顾四周，除却时而拍打过来的浪头，她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的存在。
无边际的海上，薛不融像一只居无定所的海鸟，立在礁石上，茫然地注视着一切。
引路诀不会欺骗她，否则在她掐诀之时便该骤然消散的，可它既然停在此处，那缘何感知不到小星洲的存在呢？
又或者说，小星洲也无法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与海面一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头上的积云渐渐涌成了黑压压的一团，时不时闪动着白紫色的雷光。
薛不融伸手，接住了下坠的雨滴。
是暴雨将至了。
她闭上眼，任凭渐起的凶猛雨水如猛兽一般向她袭来，依然摊开一只手掌，近乎虔诚地捧着进入手心的雨水。
半晌，闷雷的咕隆声愈发沉重，薛不融猛然睁眼，掌心积攒的雨水忽聚集拉长，呈一道细丝状的水柱，逆着倾泻的暴雨直直送入她头顶的云层。
一道惊天动地的劈雷猛然炸开，雷电之力循着水柱奔腾向薛不融单薄的手掌。
却等电光正要接触到她的皮肉之时，二者之间好似忽然生出了一层屏障，阻碍了雷电的前进——那是她的灵力。
“来找我吧。”她面无表情地喃喃了一句，而后果决地将手向身下一打，天雷混着她的灵力直直劈在礁石之上，对冲的余波让周遭几十里的海面都起了不小的浪。
只是那雷电炸起的一瞬间，薛不融便感受到了一阵被排斥的眩晕感，是小星洲感受到了她灵力的入侵。
既然她找不到小星洲，那便将她的灵力无限扩大，引小星洲来寻她罢。
眼前的一切变得扭曲起来，薛不融屏住呼吸，让周遭拉长弯曲折叠的空间吞没她的神志，如同整个人溺进了海里。
下一瞬，她睁大了眼睛，咕嘟咕嘟地吐出一串气泡，瞧了瞧周遭幽黑的环境，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进入了海里。
她控制不住地下坠，可越是下坠，被排斥的感觉就越是明显。
薛不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神志在一点点被另外的东西占据，直到感知不到水和自我的存在，有什么东西在她充了水的耳朵边低语，可嘈杂得一句也听不清。
再睁眼，她终于见到了熟悉的景象——四万年前的景象，星辉流转，她置身苍穹的深渊中心，被不断向她奔袭而来的星芒吞噬。
这里，便是小星洲。
大费周章终于进来了，薛不融却并未感到欣喜，反倒是满肚子疑问。
之前进入小星洲，都是她站在原地，一瞬间便被强大的灵气吞没，可以说是小星洲主动靠近并接纳了她。
但这一次，是她从海的上空，沉入了海底，一寸一寸坠到了最深处。
薛不融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设想——原本居无定所的随机出现的小星洲，好像“死”掉了，被谁葬在了这方海域的海底。
但好在，外面“死”了，里面似乎还活着，不碍事。
薛不融凝视着虚空深处，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道：天道恒常，诉予真知。
一如四万年前她孤注一掷一样。
只是这一回，她看见那亿万闪烁的星芒霎时如同被熄灭一般，在她眼前消失了。
无垠深空，她虔诚询问着天道，祈求解答心中所惑，但这次，天道什么也没有回答。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