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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华
帝寻与舒意正专注于丹青,逐月、谈慕、蓝萝三人在一旁观战。丰际赫道:“我错过什么没有?”
逐月笑道:“来的极巧,他二人才刚刚开始画。三局分高下,师兄也来品评品评。”
丰际赫道:“我不通此道,不敢乱谈。”
谈慕笑道:“含星大师门下皆全才,谁不知道?丰相公就别谦虚了!”
蓝萝道:“丰公子,你从倪府来时,可见着白鹿?”
丰际赫道:“小姐带她去月皇寺上香了。”
蓝萝道:“你下次见到她时,请代我向她问安,转告她崔氏女永不敢忘她的恩惠。”丰际赫心中虽有疑惑,却又不便多问,便应下。
谈慕问:“表妹,白鹿对你有什么恩惠呀,你们只见过一面罢了。”
蓝萝淡淡道:“没什么。今天上午她的演奏让我领悟到了很多妙理。”逐月见妹妹对谈慕态度不似往常,心下很是奇怪。
帝寻与舒意都已完成地一幅画。几人细细看去,只见帝寻绘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坐在蘅芜架下,手持团扇,意态慵懒,似是午睡未醒,眉目依稀便是天外阁的佳音娘子。舒意画的乃是欣月身着黄衫倚在池塘边的朱栏上,逗弄着水中的锦鲤;丽人身后的亭子上悬着“芙蓉”二字,原来取景自云间城有名的芙蓉湖。
逐月先笑道:“好画!好风物!令人如沐春风!”
谈慕道:“哎哟,两般皆妙,难分高下,真叫人作难。”
帝寻道:“城主的画静中有动,意境悠远,是我略逊一筹。”
舒意淡然道:“不敢。我刻意渲染,却忽略了人物神韵,本末倒置,乃肖像画大忌。”
蓝萝道:“既然各有所短,便是平局。如何?”
逐月笑道:“那便开始第二局吧。”
众人都无异议。丰际赫道:“这一局不妨请二位画同一个人,也好有个比较。”
谈慕道:“这是个好主意。眼前便有一位,就画表妹如何?”帝寻与舒意相视点头,一同起笔。
蓝萝闲来无事,便又将方才那两幅画细细看了一遍。她纤细的眉毛轻轻拧着,偶尔看一眼舒意,心中不住琢磨:以公子舒意这般精于丹青的人,作画时怎会犯此大忌?更何况,画的还是妻子的肖像!
两个哥哥来找蓝萝说七降阵的事时,曾约略提到事情原委。由于女孩子的天生敏感,她有些怀疑含星有关绿伊的说辞,甚至有一丝同情那个因爱成恨的女子。
那需是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让她痴狂若此?
第二幅画不久也完成了。帝寻的画中,蓝萝在花园中荡秋千,微风起处,美丽的少女正飘在空中,裙摆摇曳生姿,很是活泼明快,只渲染着一片浅浅的兰草作为背景。舒意的画中也是幽深庭院,锦绣花园,只是树下的秋千上却没有美人,只卧着一把团扇,扇子上压着一朵红色鲜花。
帝寻浅笑道:“公子舒意真是名不虚传。这般潇洒的意境,确非常人能想得出。”
舒意朝蓝萝施了一礼,道:“因是初次见面,不敢随意揣度三小姐性情韵致。这才出此下策,以免唐突佳人,请三小姐勿怪。”
蓝萝回礼道:“公子言重了。”
谈慕挠头道:“这下胜负如何?”
丰际赫道:“独具匠心,想必指的便是城主的这种手段。帝寻,莫怪我不给面子。”
帝寻道:“哪里,我也心服口服。”
舒意道:“是我取巧了。”
谈慕道:“既然如此,第三局不如请二位各画生平所遇的一个奇女子。不一定要容颜美丽,但一定得凸显这个奇字。”
丰际赫拊掌道:“好主意。城主和师兄都是当今少有的奇人,想必各有奇遇。”帝寻与舒意便又开始绘画。
逐月拿起舒意画的秋千图,怔怔看着团扇上红艳艳的花朵出神。他心中升起一阵巨大的不安之感:这红花不正是天目山中白鹿所种的那些彼岸花么?舒意在扇子上画这么一枝鲜花,只是个巧合吗?
逐月忍不住看向舒意,只见他一身如雪白衣在半斜的烈日下仿若远山顶上的坚冰,发上珠冠辉映着太阳的金色晃人眼目,他整个人也似乎是一粒明珠宝石,绚烂而尊贵,又带着些冷冷的寂寥。逐月一敛眼眸,心道:公子舒意果然是人中龙凤。
这一次,是舒意先画完,帝寻仍捉笔勾勒。
逐月等人看向那幅画,不由心魂俱震。画中是一片朱红的花野,美丽妖娆,一个浅绿衣衫的少女在画下一角,正俯身去拾地上的花瓣。这女孩侧着脸,辨不清面容,却散发出一种飘逸如仙、灵动如风的气息。铺满红花的画卷中,点着这么一点奇特的绿意,强烈的反差给人十分震撼的感觉。
逐月心中一颤,他隐约猜到这个女孩是谁了。
蓝萝默默看了片刻,问:“公子,这画中的红花是什么花?怎开得如此热烈?”
逐月也望着舒意,舒意淡然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道:“《法华经》中有言:‘乱坠天花有四花,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这就是曼珠沙华。岭南多山地,炎热潮湿,宜此花生长。”
蓝萝点点头,轻声道:“这花美丽得有些寂寞,和这画中少女很相衬。她是谁?”
舒意微微眯着眼睛看向太阳,阳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闭目答道:“她就是绿伊。”
蓝萝看着云间城主,心道:闭上眼睛,是怕泄漏了心底的秘密么?
谈慕问:“绿伊?就是大师要找的那人?”
舒意道:“世间仅此一个绿伊。”
丰际赫忽然轻呼一声“帝寻!”然后是“哗啦啦”一声响,几人转眼一看,帝寻竟然将自己的那幅画丢下亭台去了。几人都甚惊奇,帝寻却淡淡笑道:“实在是画不好,索性丢了吧!城主的才华,真令崔某佩服。”
舒意道:“过奖了。”
帝寻道:“这日头已温和许多,我们不妨到园中走走,还有几处景致可看。”几人便一道下了楼台。
逐月一直在琢磨大哥刚刚的反常举动。因为以帝寻的性情,输赢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他素来是个输得起的人,又怎么会把画丢弃呢?逐月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不禁有些泄气。最近有太多的事都是这样,均打着个死结,一件一件累积起来堆成了一堆乱线团。他正头疼,听见妹妹蓝萝说道:“大哥,我想回去歇息,就不陪客了。”
帝寻应了,蓝萝向舒意做个万福,领着随侍回自己的住处走去。待帝寻他们走远,蓝萝吩咐小丫鬟返回方才作画的亭台下去捡那幅被大哥扔掉的画,并交代勿使旁人知道。丫鬟匆匆而去,蓝萝这才慢慢走回住处,思想着二哥也正头疼的问题。
找画的丫鬟不久便带着画回来。蓝萝忙打开一看,不由一愣。画中高山耸立,祥云缭绕,山脚有几间石屋。一条小径向观画者的方向蜿蜒而来,小道旁边各有一带火红的花草灼灼盛放。
没有人物,怎么可能?
蓝萝仔细搜寻一遍,还是没有人物。只是在石屋前的草地上,一只雪色的小鹿正安适地饮着小河里的水,小鹿旁边是一块乌溜溜的墨迹,应是画了什么的,但又被墨汁涂掉了。蓝萝莞尔一笑,轻声道:“真是比狐狸还狡猾。”
丫鬟没听清楚,问:“小姐,您说什么?”
蓝萝道:“去备文房四宝。”看着那一团墨迹,蓝萝心道:虽然遮住了人,可鹿都在这儿呢!蓝萝又看了看画,奇道:“天目山也有曼珠沙华么?回头倒要问问大哥。只是那白鹿,此时却在哪儿呢?”
这日午后,倪叶薇带着白鹿慢悠悠逛到了月皇寺。寺中游人如织,香火鼎盛。白鹿笑问:“薇薇,这月皇寺可有什么典故么?”
倪叶薇道:“典故没有,迷案倒是有一个。”
白鹿来了兴致,问:“什么谜案?”
倪叶薇道:“早些年随父亲来进香时,听寺中老和尚讲的。说这月皇寺建于南北朝时,主殿前原有座钟楼,悬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钟,乃是镇寺之宝。到了前朝末年,战事连连,乱兵常到寺院附近抢掠,寺中有不少佛像香炉都被抢去融造兵器,眼见得那口大钟也不得保全。当时的住持就在寺里寻了处秘密所在,暗中吩咐两个弟子挖坑埋钟,以便太平盛世之际能重新光耀寺庙。谁知坑刚刚挖好,就传来乱兵进寺的消息。住持命弟子速速逃命,自己留下填土。一晃几年过去,天下终于太平,有些流落四方的和尚重回月皇寺修庙。可是,住持和那两个帮忙埋钟的弟子却下落不明,想是在战乱里失了性命。于是乎,那口钟的下落就成了个迷。”
倪叶薇停下来,看着白鹿。白鹿笑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啊,自古失于战乱的宝贝多了。传国玉玺都有丢的,一口铜钟不算什么。”
倪叶薇笑道:“急什么!稀奇的在后面。”她顿了顿,煞有介事道:“和尚们集资修庙,附近的乡民却不大乐意给香火钱。他们告诉和尚:当年乱兵毁寺,杀人太多,废墟上冤魂不散。那些日子,废墟里日夜响起隐隐约约的钟声。可是人都没了,钟也没了,哪里来的钟声啊!一时间,月皇寺的钟声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是冤魂在向菩萨敲钟鸣冤呢!”
白鹿似乎真被吓怕了,脸色很是难看。倪叶薇拍拍她道:“别怕。后来没多久,钟声就消失了。可是因为这个事不吉利,所以那时乡民们都挺忌讳来这片寺院的。直至到了前些年,那时候的人都不在了,大家慢慢淡忘了这事,月皇寺的香火才重新旺了起来。”
倪叶薇说着,道:“咱们到前面去看看。”白鹿却没什么精神,问:“那个失踪的住持,法号是什么?”
倪叶薇道:“听说他是个哑巴,别人都称他哑僧,正经法号倒没人记得了。你说,哑巴也能做住持么?”
白鹿勉强笑笑,道:“昔日达摩祖师欲传惠能衣钵,问道于他,惠能却不做解释,只双手合十,起身静立。祖师大悦,遂传衣钵。可见真正的得道高僧,并不一定要巧舌如簧、能言善辩。”
倪叶薇笑道:“那你来猜猜,废墟钟声从何而来?”
白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说:“这,金石自鸣,古也有之。乡民愚陋以致谣言四起,不算什么。”
倪叶薇笑道:“好,不提这个了。咱们进殿里看看。”
白鹿道:“咱们找地方歇一歇吧,天太热了。”倪叶薇便拉着她来到寺庙一角拣个僻静处坐下。
白鹿靠在倪叶薇肩上坐着,模模糊糊看见父亲拉着一个年轻女孩在前面走,不时还回头喊她:“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回长安?当年不是告诉过你们,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么!你这孩子,怎么总不听话,要这般执拗!”
白鹿怎么也追不上父亲,急得直哭:“爹,我们都很想你,想娘还有哥哥。我们只是回来看看,想找到爷爷的遗骨,不会闯祸的!”
父亲在前面只是叹气:“孩子,逝者已矣,生者当离!记住,不要在长安久留,离皇室贵胄有多远就多远!快走吧……”
白鹿哭道:“爹,姐姐她——”
父亲叹气道:“当年是我错了,也许应该顺从天意,不该逆天而行。本是想保全你们两个,却不料弄到今天这步田地,把你们俩都害了!”
白鹿泣不成声:“没有,我们不觉得遗憾。爹爹,我今天到了爷爷清修避难的地方,我想,爷爷当年可能是被寺里的那口钟罩住了……”
父亲打断她的话:“孩子,别再寻这些没意思的事了,快走吧!爹爹带你走,快!”
父亲说着,拉住身边的女孩笑说:“快,咱们离开长安。”那女孩回头一笑,仿佛连日月都失了颜色:“妹妹,我没什么可留恋的啦,你答应了吧!”白鹿心间一痛,猛然惊醒。
倪叶薇递给白鹿一方丝帕,道:“你刚睡着了,一直哭。”
白鹿勉强道:“嗯,我梦到我父亲和姐姐了。”
倪叶薇小心应了一声。白鹿又道:“父亲他早已辞世。”倪叶薇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她却笑了笑,已恢复平静:“父亲生前,本也在朝为官。十年前因与同僚有隙,被诬告谋反,判了个抄家斩首。父亲临终前将我姊妹二人托付给他少时故友,从此姐妹相依为命。后来,因缘际会,我俩到了岭南,寄住在一富商家里。过了两年,姐姐为主母不容,被暴打后逐出家门,我也随了出来。我们因遇到强人,落入人贩手中。姐姐体弱伤重,不久便离我而去。然后我被先生所救,再后来就遇见你了。”
倪叶薇叹道:“你命真苦。不过,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会被人那么欺负啊。”
白鹿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如那刚来长安的含星,委实是个了不得的老妖怪呢!”
倪叶薇笑道:“嘿嘿,你敢骂他老妖怪,不怕他收了你?”
白鹿撇嘴一笑,有些不屑的意味,心道:我如今不需怕他啦,倒要看看孰强孰弱!
倪叶薇忍不住笑道:“你原也没骂错,他可不就是个老怪。还带出一群小怪来为祸人间!”
白鹿“咯咯”笑道:“有没有为祸人间我不晓得,反正有一个把你个祸害了。”
倪叶薇脸一红,瞪了她一眼。白鹿道:“薇薇,我问你个事,你须得老实回答我,不能有所隐瞒。”
倪叶薇道:“你问。”
白鹿看着逐渐西沉的落日,轻声问:“你真心喜欢先生么?”
倪叶薇撅嘴道:“你说什么呢!”白鹿静静瞧着她,她就招架不住了,小声说:“我不知道……”白鹿仍看着她,她磕磕巴巴道:“那个,本来是恨死他了的,可是今天一见到他,什么都忘了。只知道特别慌,特别怕,呃——,心都要蹦出去了。白鹿,你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白鹿心中一片柔软,笑道:“那就是喜欢他喽。”倪叶薇脸红得像葡萄美酒,羞得手脚都没处放了。白鹿笑问:“那如果明天他不来,员外就得退婚,你怎么办?”
倪叶薇眼睛一暗,低头呢喃:“不知道,不知道……”
果然是个情窦初开、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
白鹿握住她手道:“别担心,有我呢!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倪叶薇抬头问:“你有什么办法?啊,你会算卦!快算算,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是还记着那个卢欣月?”
白鹿莞尔道:“薇薇,你真以为不论什么都能算出来么?这世上有样东西是怎么都算不准的,那就是人心!”
倪叶薇叹气:“是呵——”隔一会儿,她又问:“你说明天他会来我家吗?”
白鹿浅浅一笑:“会的吧,先生可是个孝顺儿子呐!他若不来,崔老爷怎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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