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记事

　　头依然有微微的疼痛。
　　窗外一缕阳光射入，她眼皮轻颤，眉头皱起，那光芒刺得她不舒服，然后她听见窗帘拉动的声音，屋子里的光线又柔和了起来。
　　穆雪荞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珠略微动了一下才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伫立在窗前，他背对着她，借由窗帘的缝隙注视着街道。
　　她隐约想起昨晚借着酒精的刺激，她似乎说了“喜欢”两个字，虽然她已不记得他的反应，但她肯定，他一定听到了。
　　怎么办？要怎么面对他才好？若无其事地道声早吗？还是干脆再闭上眼睛，假装还没睡醒？
　　“已经睡醒了吗？”在她犹豫不决的当口，杨弦的声音传到耳际。
　　咦？他是什么时候从窗前移到床边的？穆雪荞有点懊恼，自己想心思真是想得太入神了，一点也没注意到他的动静。
　　“要起来吗？”他再次微笑着问她，声线柔和。
　　“嗯，好。”装睡着已经不可能，穆雪荞硬着头皮答应。
　　将她扶起来，杨弦又放了两个靠枕在她身后，转身泡了一杯茶放入她手中：“喝点茶胃里会舒服一点。”
　　他的体贴让穆雪荞失神，她一小口一小口将茶喝完，果然觉得心神宁静了许多，她从床上爬下来，一边整理睡乱的头发，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记不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话？”
　　“什么话？”他反问，走到窗前，将半杯凉水倒入窗台上的花瓶里，她送的百合花正娇艳的绽放，他看着心下舒畅。
　　手上的皮筋不小心打了个结，她错愕地看他一眼，又急忙别过头，那样的话，她怎么可能再说一次。
　　“雪荞，你看，外面天晴了！”他拉开窗帘，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他的笑容也同这阳光一样明媚。
　　穆雪荞走到他身边，真的，外面阳光出奇的好，雪正一点一点融化。
　　“我们活动一下吧。”他微笑提议。
　　“嗯？”她不解地看着他。
　　“桌球会吗？”他边问边开始穿外套。
　　“不会。”她气馁地摇头，她一向没有什么运动细胞。
　　“没事，我教你。”他将她的外套丢给她，不由分说地拉开房门，看她仍满脸犹豫，他鼓励道，“你技术再烂，我也不会笑你。”
　　他的话没来由地让她安心，她就喜欢看他的笑脸，暖暖的，干净的，不管她做什么，滑稽的，可笑的，他都可以用这样的笑让她放心：“好啊，那就试试！”她的心突然雀跃起来。
　　台球室里，光线柔和，杨弦特别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她知道他的用意，怕她在很多人面前打球，心里有负担。他总能掌握她微妙的心理感受，穆雪荞有点不自觉的幸福感。
　　他脱下外套，卷起衬衣的袖子，扶着球杆问她：“你开球还是我开球？”
　　“当然是你！”这不是废话吗？
　　杨弦俯下身，视线压低，右臂一用力，白球出，花球在响亮的碰撞后全被打散，其中一粒稳稳落入洞中，他抬头，悦然地笑：“不好意思，我继续。”
　　“好好。”穆雪荞点头，最好是不要让她上场，她技术实在不好。
　　在杨弦第三粒球失利之后，他越过桌子，拍拍穆雪荞的肩：“轮到你了。”
　　穆雪荞傻眼，她拿起球杆，才发现它是那么长，好像怎么拿到不顺手。
　　“我教你。”他轻抚她的背，压低她的身子，手把手将她的左手摆成一个小支架，手指的微温经由她的手指传递到她周身，她微怔，听到了心跳的声音，她侧头看他，只见他双眼专注地放在手指上，心无旁骛。
　　“右手不要抬这么高，否则出杆后，球会跳起来。”他右手帮她把球杆压低，然后笑着说，“试一试。”
　　“好。”
　　如她所想，她果然没有运动细胞，即使他已经帮她摆好了姿势，她仍是打不出力度，球只往前滚了一下，便缓慢停止。
　　她挫败地看着他。
　　“没事，再来！”他将球摆回原位，然后走到她身边。穆雪荞没来由地紧张，他和她这样的靠近，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沐浴露香味，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禁不住心笙荡漾，她看着他的侧脸，有点失神。
　　“你真不是个好学生。”
　　“嗯？”她没反应过来。
　　“心不在焉。”他在她耳边调侃，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耳畔。
　　脸立刻就红了，穆雪荞轻咬嘴唇，恨不得立刻消失。
　　几轮下来，穆雪荞总算领悟到了一点技巧，不用他帮忙，她也能顺利打出几个球，杨弦鼓励她：“不错，进步还是挺快的。”
　　“是吗？”穆雪荞睁大眼睛，脸上是兴奋的神色。
　　“嗯。”他肯定地点头，脸上有赞许的笑。
　　她看他放下球杆，开始穿外套，有点奇怪地问：“不玩了吗？”
　　“已经到要吃中饭的时候了。”杨弦把手机上的时间给她看，她这才惊讶道：“居然已经到中午了。”
　　“是啊，和我在一起，时间是不是过得很快？”他笑，然后向外面走去。
　　她呆呆的，为他那句话。
　　“喂，发什么呆？走吧。”他转身催促，脸上有阳光般的笑容。
　　“嗯，好。”穆雪荞追上他的脚步，愉悦地跟在他身后。外面阳光很好，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她一蹦一跳地紧随着他，享受跟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她发现，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不说话，也觉得开心。
　　“有点像约会。”她小声呢喃，自言自语。
　　“嗯？”他隐约听见她在讲话，却没听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没有。”她急忙摆手，唇边的笑很幸福，也许他会有一点喜欢她，穆雪荞脸红地猜测，他不介意与她相处，体贴地对她，总是带着暖暖的笑，也许……心中升起希望的气泡，她微微笑，带着甜蜜的味道。
　　午饭过后，他们逛了超市，买了点小零食，回到房间，杨弦摸摸口袋才突然想起：“糟糕，我忘了买打火机，先前用的那个坏掉了。”
　　“那就不要抽烟呀，有害健康。”
　　“呵呵，一点点没事。”他无谓地笑，“我出去买，过会儿就回。”
　　“好。”
　　酒店离超市并不远，十几分钟的距离，上午的好阳光被云遮住，冷风又吹了起来，街面的梧桐叶在地上打转，昭示寒冬还未曾离去。
　　杨弦行色匆匆，抱怨天气的变化之快，不禁加快了脚步。
　　擦肩而过。
　　那发间熟悉的馨香，那如黒瀑一样的长发，那单薄如昔的身影。
　　杨弦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缓缓转身，怕是错觉，可那杏仁一般的瞳孔在几米外的距离处分明静静地注视着他。
　　即使是在最嘈杂的街头，他们也能看到彼此。
　　眼前有点模糊。
　　他和她，居然就这样不经意地相遇。
　　“杨弦。”钟晴晴轻声唤他，语调平稳，仿佛她早为这次相遇做好了准备。有风吹过，她额前的长发飘起，让她看起来有点抓不住的飘渺。
　　杨弦的手指有点轻颤，他忍住上前抱住她的冲动，面容惨淡地笑：“晴晴。”
　　她静静地走到他面前，对他微笑：“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嗯。”他淡淡地应声。
　　“我们进去坐一坐。”钟晴晴指着路边一间小咖啡厅，低声询问。
　　“好。”
　　咖啡厅内，人并不多，已过了午饭的时间，人们三三两两地喝茶聊天，偶尔有一两声低笑从邻桌传来。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透明玻璃隔断了室外的喧嚣，他们之间，宁静得出奇。
　　服务生端上花草茶，袅袅轻烟模糊了对方的面容，杨弦不发一言，只拿过钟晴晴面前的杯子，将壶里的茶缓缓倒入，然后递到他手边。钟晴晴下意识地淡笑，接过杯子时不小心撞上杨弦的眼，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哀伤，她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心下有些不忍，她撇过头，凝视窗外飘零的树叶。
　　“晴晴，你过得好吗？”杨弦沉吟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钟晴晴眉头缠绕上一片愁云，微微点头，动作很轻，但很坚定。
　　虽然早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杨弦仍是感到胸口一阵紧，她的幸福已与他无关，他苦笑，笑声里有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由钟晴晴的耳朵一直传递到心里，内心深处，歉疚，无奈，惆怅交叠在一起，伤感蒙上她的眼睛，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觉得再没有力气谈要谈的事。
　　他知道她在犹疑，她在思考怎样才能告诉他那个残酷的事实，怎样才能让他不那么受打击，其实她不知道，早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她就已经将最残酷的画面以最赤裸的方式展示在他面前，该承受的他已经承受过去。杨弦不忍折磨钟晴晴，便说道：“晴晴，你有选择的权利。”
　　钟晴晴猛转过头，眼里有一刹那的惊异，那目光仿若收到刺激一般，空灵而没有生气，她喃喃道：“你已经知道了？”
　　他无声点头，手指握紧，玻璃杯几乎被他捏碎。
　　钟晴晴想解释什么，而最终只说出一句对不起。她的眼底蒙上一层水雾：“五年的时间，没想到是这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再没有以后。”她微微闭上眼，忧伤在脸上流淌。
　　“他对你好吗？”
　　钟晴晴无法开口，说任何话都不过是徒增对杨弦的伤害，可她越是沉默，杨弦脸上的焦急便越是明显：“为什么不回答？他对你好吗？你快乐吗？”他的包容让她心底的防线彻底崩溃，她再没有办法维持表面的平静，看着他，她红了眼眶。
　　“晴晴？”杨弦放弃了追问，他甚至骂自己，为什么要让她难过。
　　她用小指迅速擦走眼角的泪，然后取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轻轻放在他面前。
　　他震惊，眼里是阵痛的神色，虽然这枚戒指即使仍戴在钟晴晴手上也再没有任何意义，可她就这样轻易地还给他，没有一丝留念，他感到自己破碎的心在汩汩地渗血。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希望回到五年前误会还没开始的那一刻，我们不需要解释什么，平静地度过以后的生活。我有时会幻想，如果我没有离开，现在我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可以依偎在一起取暖，是不是可以分享彼此成功的喜悦，是不是可以像童话里常写的那样，永远幸福地生活？可是，当幻想过后，我才发觉，一切都结束了，上天只给我们安排相爱的时间，却不赐予我们相伴到老的结局，这，也许就是命吧。”她缓缓说着，似乎新潮平静，可为什么，眼泪却不听使唤，一颗一颗地落下，滴在桌子上，汇成一条河。
　　他的心猛地抽紧，喉结难过地动了动。这真的是命吧！无论他们曾经多么相爱，上天就是要硬生生将他们分开。
　　她的眼是那么的哀伤，泪水让瞳孔更显清澈，她以前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小心地呵护她，不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此刻，即使她已不再爱他，可他怎么忍心看她泪流满面，她红肿的眼让他的心猛地揪紧，他小心地握住她的手：“你不要哭，我不会怪你。晴晴，你记得，离开了我，一定要幸福地生活，如果……”他迟疑，可还是说出了口，“如果你以后不幸福，记得要来找我。”
　　窗外，穆雪荞的目光渐渐冷却，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她分明看到杨弦眼中的眷念与不舍，难怪他买打火机买了这么久，她以为他迷路，而手机又忘在房间无法与她联系，她心急如焚，担心他有什么意外，她满大街寻找，却在那一方窗口探到了他的目光。
　　奇怪，为什么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如重拳直击她的心，他还是爱晴晴的，未减分毫，他在自己面前努力掩饰的情感在钟晴晴面前表露无遗。
　　而她呢？仿佛是一个小丑，而更糟糕的是，她这个小丑竟还产生了当主角的奢望。
　　真是可笑。
　　她的脸色暗淡下来，手指也变得冰冷。在他面前，她再也不要难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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