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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马车回府,我急着去躺倒休息——全身痛楚着,又难得厘清了这个世界的头绪、定下了今后的计划、也找到了个最忠诚的陪伴者,可不该堂而皇之“奉旨休息”、好好享享福,为下一阶段的生活积蓄点力量?
只是,刚褪了外衣,还没来得及抱住枕头,就听后头马嘶,嘶得还有点儿激烈。纵然我不谙马经,听起来也觉不对劲,又兼跟怀光已经产生了感情,忙着问:“怎么?没出什么事罢?”
后头笑回道:“鸿喜吃醋了,一直拿尾巴扫怀光。怀光恼了,拿蹄子踹鸿喜一下,鸿喜正叫唤呢!大人别担心,没什么事,这上下就该安生下来了。”
马儿也吃醋?我失笑。想想,终不放心,披了衣服赶过去看。
怀光已经给刷洗过,全身毛片黑亮水滑,站着自个儿吃草,听见我脚步声,伸长脖子,目光活似个小人儿,那样楚楚的,几乎要拿脑袋蹭在我臂弯里诉委屈。
旁边一个位置,立着匹大马,比怀光还高上一个头,全身雪白,独鬃毛是红棕色的。那鬃毛也怪,照理该梳洗过,就是不肯如怀光般柔软的顺下来,偏要狮头刺脑的呲出去。见我来,他乜一眼,扭着脖子,扬蹄一声长嘶,鬃毛如火焰飘动,漂亮固然漂亮,只是配上它这样的个头,我若是胆小的,当场就要给吓煞。
“鸿喜?”我试着去拍拍它,“安静一点。”
它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还是不肯看我,但总算安静下来。马馆奉一袋方糖给我,我猜是马爱吃的点心,便取两块,放在手心,喂它:“乖。”
鸿喜嚼了一块,目光见得缓和,转过身,拿身子旁边向我示意,转过头看看我、又绕过去。我福至心灵,笑道:“很想让我骑出去吗?抱歉?这几天可能真的不行。尽快,我答应你一定尽快。”
鸿喜不解的瞄瞄我。我歉然的弯腰比手势,不知怎样才能对它说明。它虽不懂人话,但大约也明白了我拒绝骑它,鼻子里又喷出一口气,彻底转过身,拿屁股对着我,独个儿立到马厩深处去。我再怎么叫唤,它也不理,连方糖都不要吃了。
小样儿,气性还挺大!
我叹口气,拍拍手,回去睡觉。
有句话说得好:我不可能让每个人高兴。同理,我也不可能让每匹马高兴。实在讨好不了它,我也只有回去睡觉。
水玉接着我,帮我脱鞋宽衣,口中轻声埋怨:“下次穿好再出去呢,别再这么敞着怀四处跑了,成什么样子。”
我低头,中衣刚才穿得好好的啊,外头随便披件外衣,虽然不甚端正,但在自己府里走动,没什么事吧?再说,“我现在是男人啊。男人就算衣服没穿好,走走有什么大不了?”
“还说!”水玉恨恨的,唇角却忍不住笑,拿手指头点我道,“自己照照镜子去。玉一样的人品,不规不矩像什么市井惫懒汉似的招摇,生生把府里的丫头都勾引完了,没事人似的敞着怀跑回来叫我一个人伺候你宽衣睡觉。那帮小蹄子们能不吃醋!您也可怜可怜水玉,也收敛些儿呢。”
原来不是怪我没礼教,倒是怪我勾引了人。我傻笑。果然程昭然这副皮囊生得太好,也是麻烦。搁人家身上是惫懒举止,搁她身上就是随性风流,我真应该改改游魂脾气,学会深居简出、韬光养晦,以免不经意间祸害他人。
之后再没别的事,我一头放倒,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香甜,好容易睁开眼时,只觉得光线朦胧。我扶着头问:“水玉,下雨了?”嗳哟,头怎么这么重。
“没下雨啊。”水玉说着,倒一盅茶递给我。午睡起床有喝茶的规矩?我接过来,“咕咚”咽下,嗯,很清香,有点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水玉骇然打我:“吐出来吐出来,这是漱口的。天,您咽下去了?”忙着揉我的背,“这也能咽?小心您的肠胃!”说着又忍不住笑,“要叫那些丫头们见您这副傻样,还有得好嚼舌根呢。”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傻人嘛。土鸭子活生生被赶上架,不招人笑才怪。我在心里划个十字:程昭然,对不住,我这团稻草心,塞进你这个绣花枕套里,糟蹋了你的身子,你老人家有罪恕罪、有怪勿怪。
这般祷吿过,心安理得许多。水玉又换了盅茶来,这次不敢掉以轻心了,详细跟我解释:“小睡起来,齿涩舌苦,故要用这茶清口提神,比常茶性烈,不好吞咽的。明白了?”
真像我是小孩子似的那么教呢!我愧笑着点头,嗽罢口,继续刚刚的问题:“没下雨,天怎么这么暗?”
水玉抿着嘴笑:“酉时了,还不暗,留着太阳照您起来呢?” 酉时?这是什么时候?我十二生肖倒是知道的,磕磕绊绊不太熟——这个脑壳留的信息半全不全的,有时没用的知识自动往外面跳,有时该用的、它又没了,真是讨厌得要命——当下只能自己暗暗扳着手指:一天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哇,这么一算,酉时大概是下午六七点?!
“现在是傍晚?”我骇然问。
“嗯。”水玉点头,心情很好,“大人睡得很香呢!”一边麻利的扶我坐着,“黄大人在等着,大人要去见他吧?”
“他等我做什么?”我捧着头。唉,睡得太多,就像喝得太多一样,头重脚轻,很难受啊。
“上完朝,说来拜见大人,总是报什么消息吧?大人您见见他也好。”
“嗯。”我伸着手让她帮我穿衣服。哎,多么腐朽享受的生活,世界真美好啊,搞得我都不想见客了。“好饿。”
“粥已经熬好了,除了白菜卷儿拌开耳那些粥菜,水玉再叫他们配了熘丸子、清炒银芽、烩三鲜儿、杏仁豆腐、百宜汤,都是您爱吃的。您看还好么?”
我一听开头那个“粥”字,先有些犹疑:早上喝米汤、晚上又喝粥,难道这里连碗白饭都吃不上么?幸而听到后头一串菜名,勾引得食指大动,再听到有汤,当下便笑道:“那来个隔夜米饭,我要泡饭。”
都是水玉上次叫我吃的,隔夜那种骨儿韧的硬米饭,用茶汤泡出来,吃得我直打饱嗝儿,那个美呀,神仙来都不换。
水玉摇头:“太医说只能吃粥静养,养了三天才准吃米饭呢,您还想隔夜的!”说着,嘴儿一抿,笑,“别说饭,连肉都不许你吃呢。亏水玉知道您是断不得肉的,特意叫人拿肉细细磨成糜,做了丸子,问准大夫,些须吃几个不妨,您才有荦腥可以到口,还不谢谢水玉?”
我给她作个大揖:“如此,多谢姐姐。”
她避到一边,笑:“折煞水玉。您每常办事时,多收着些,就是怜恤婢子了。”
“水玉你真好!”我全身心的拥抱她,就准备幸福的飘向饭桌。可是,残余的一点良心让我开口问:“哦,黄光吃了没?要叫他一起吃否?”
“已经给他奉过点心了。水玉本来吩咐厨房这上下单独给他开饭的,因为不知您什么时候醒。现在您醒了,要叫他同席吗?”水玉回答。
“哦……”我吃相不太好,那就别叫他同席好了,免得露出马脚……等一下,“点心?他等我多久了?”
“下朝之后直接来的,日中时候吧。”水玉急着向我保证,“您放心,我们当时就请他用了点心,他不会饿的。”
这、这不是饿不饿的问题吧?我无力道:“水玉!这样对别人不会太失礼吗?”即使是无知的我都觉得不妥吧!
“不会啊。”水玉理所当然道。
“水玉……”
“他的拜访,绝对不会比大人的休息更重要。”水玉斩钉截铁,“他要体谅您的休息,这是他的礼数。”
“可是,如果是重要事情怎么办?”我最后挣扎。
“不会啊。”水玉笑嘻嘻扶我,“用饭吧大人。”嗯,说话间,有人端着盒子进来。“我叫他们端进房里来,这样又快、又方便。”她解释。是的,盒子里飘出食物的香味……
“你说他不会是重要事情?为什么?”我咽一口唾沫,问。
“因为我亲口问过他,他承认重要性不足以打扰大人休息啊。”水玉还是笑嘻嘻,起身去掀盒盖——
不是吧?!那么个苍白柔软的男孩子、正那么温顺的坐在外头等我睡醒觉、等我吃完饭?我有罪恶感!我实在拿不起这么大的架子来啊!
盒盖掀开一线,饭菜香……我绝望的伸出一只手,命令:“停住。叫他一起来吃。”
水玉看着我:“大人?”
“把盒子盖上。把他的一份拿进来,等他来了,我跟他一起吃!”我一口气发完命令,生怕自己会后悔。说完了,我趴下来,捂着一天没进食的肚子。靠,刚刚还不觉得饿,可是闻见食物的香味,真的有点忍不住啊,所谓饥肠辘辘……
“大人。”水玉还想说什么。我气若游丝的招手:“快把他带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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