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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节
侍郎府,我还没呆多久,就这么拱手送了出去。告别一个府邸,比告别一个男人容易,只需从门里走到门外,再挥一挥手即可,砖头和窗棂不会扑上来抓着你的脖子嚎:“你为什么要走你不准走不准不准——”
水玉稍觉有些可惜:“花砖地刚打磨好,葡萄架上正长叶子呢……”
“新房子也会有砖、有植物。我们的日子会过得一样开心。”我搂着她的肩膀,嘻嘻笑。
真的,只是送掉一幢房子,又不是破产。我们要搬去的小房子,是砖头砌的,还带个小小天井,门前居然还有地!可以种瓜点豆,可以养几只鸡。嗳嗳,还从没亲手种菜养鸡过呢,用自己的双手养出生命,会是多么开心的事吧?只不知道到时候那鸡我舍不舍得吃。我笑嘻嘻。
“总觉得太便宜了那个员外郎。”水玉怨恨未解。
“他也没有太便宜就是了!”我打个哈哈。给出宅邸的时候我加了句话:这宅子也不知多少钱,员外郎您看着办吧,要有多,反正都帮我捐到军费里得了。听说最后他没怎么好意思,果然捐了大笔军费。
也许,他也不在乎这点钱,只是要跟我斗个气罢了。正好,我不在乎受气,只是在乎能多一点粮草、多一点援助的力量到前线。我们各取所需,可不快哉。
几件换洗衣物、几块毛巾、两床铺盖,过日子还需要什么?古话说:良田千顷,日食不过三餐;广厦万间,夜眠不过八尺。
当然,怀光牵了出来,它几乎像水玉一样,是我们的家人了,除此之外,连书我都没带出几本——一屋子的书,砸得死人,大半是程昭然进京后新置的,她的好学精神固然可嘉,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真正熟读并精注的,也不过几本。我将这几本带出来,其余都留给后头主人去伤脑筋。如果我想找新的书来看,我可以去图书馆——黄光就是我的图书馆长。
他们家真是世代书香,积累下来,财富是惊人的。我可以在那里消磨一辈子,皓首穷经,把自己培养成一名古籍专家,就算以后又不小心得罪谁、丢了官,全天下的学馆都会抢着用高薪聘请我。
可是我发现,我的手只是在桌子上划两个字:孔地。
孔地孔地,我从未谋面的余骏远消失在孔地。季禳被围困在孔地。
第三天、第五天、第十天。黄光的书桌被我划掉了一大块漆。“抱歉。”我说。黄光什么都没有回答。
季禳被围困第十天。
我听说,那里有粮草的话,也应该耗得差不多了。我听说,地形太险恶,近处的援军打不进、粮草也运不进。季禳孤军深入得太多了。如果调大部队从后方赶去援救,路程还要十天。
两个十天。
我听到一种说法。我是佞臣,李朝的祖宗对“佞臣程昭然”发怒,所以不再保佑李朝的子孙。我的举止、我的相貌、我在厉祥手里度过的日子、在季禳身边度过的日子,甚至满大街“侍郎斜”的颓唐少年,都是我的罪。只有把我当祭品给祭祀了,祖宗才会息怒,季禳才能得以解围。
“你怎么说?我如果自愿献祭了,会对局势有所帮助吗?”我腿伸直了搁在桌沿上,十指交叉,问黄光。
“大人的话,还是直接领兵去救皇上,对大局比较有帮助吧。”黄光回答。
大人的话……可是我不是他以为的“程大人”啊。我叹口气:“不,你弄错了。那种事我做不了。”果然是只配当祭品的废柴一棵,我。
“从前我对自己没信心的时候,大人劝勉我:至少试着去做一下!”他道,“如今大人自己,不愿意试一下吗?”
多么伟岸的建议!我真想问他:你听说过拴链子的狗吗?喏,狗被链子拴在树上,链子长短不同,长链子的狗可以去到很远,短链子的狗只在在鼻子底下一寸讨生活。然后,有一些短链子的狗开始挣扎,偶尔有几条竟然真的挣脱了锁链,于是高高在上的导师们就拿这个当范例,说:看!看!只要勇敢的尝试一下,还是有希望的!如果你的处境没有改善,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努力的关系。短链子狗们信以为真,觉得世界还存在希望,而如果最后自己没有成功、那都是自己的错。
不、不、不。挣脱链子只是特例,英雄榜样只是喊出来的榜样。所以绝大部分短链子狗只能在鼻子底下一寸终老,而雄心万丈的程昭然最后三尺白绫告别人世。我根本没有能力带一支军队冲到陌生的北方去,公主屠龙。那是太神话的事件。
——然后我发现,我向黄光告辞,出得门来,马头不是向着自己的家,而是向兵部。
苦笑。我觉得我的身体里老是有两个自己。一个自己透彻、冷漠,对这个世界进行最无情的剖析、并给出最理智的判断;而另一个自己却冲动、愚蠢,火烧火燎,毫无道理可言。真不幸,尽管我的大脑完全赞同前一个自己的决定,控制我的身体的,总是后一个自己。
我到底还是去了兵部。
兵部尚书的脸色很尴尬、很诧异。当我提出我的要求后,他的尴尬和诧异成倍增长:“那边的军机材料?但是侍郎,我不可能给你,再说也不可能让你带兵出去。你想啊,宰相、副宰相……唉唉。”
唉什么?季禳不让我去打战,是爱护我。宰相和副宰相不让我去打战,是想把我留在京城当祭品么?
我“噌”的抽剑。
安静的房间里,剑出鞘的声音,比我想像的要刺耳。尚书的脸都青了:“你干什么?啊啊来人——”
我倒挟剑身,把剑柄递给他。
尚书圆睁眼睛看了我几秒钟,挥手叫赶来的人退下,问我道:“这是做什么。”
“如果你觉得我是佞臣,那就杀了我;如果觉得我对皇帝还能有所帮助,那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简单的说。
他跳起来:“你这不为难我吗?收剑,收剑回家去!”没好气的拂袖赶我。
我坚决不动、打死也不动:“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死在这里,要么我拿到那些资料。不会有第三条路。”
他怒发冲冠:“你疯了!”
对啊,疯子才会真的死在他面前。他如果真拿剑刺我,我大不了落荒而逃,回头再想想其他主意就是了。可是表面的戏份要做足,我挺着腰板跪着,直视他,满脸的正气凛然。
他终于屈服:“好了,好了,我拿给你行了吧?剑收起来,收起来。这是什么事嘛,真是……”嘟囔着翻出一叠文书给我,悄声道:“别说是我给你的,知道了吗?”
知道!他不敢违抗季禳的意思加害我、又不敢明着跟某些人对抗,只能“无可奈何”的、悄悄儿的帮我。我这双鬼域里活过来的势利眼,果然没有看错人。
小心把这些文书在怀里藏好,我出门,要回家细看,迎面撞上一位仁兄。我没叫,他先叫了:“程侍郎?”
如果把世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我愿意见到的,一种是不愿意见到的。这人显然在我不愿意见的那一类,而且排名比较靠前——他是丁贵。
我喉咙里咕噜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抱着怀里的宝贝埋头要走。他横移身体拦住我。干嘛干嘛?要打架吗?我装模作样的本事越来越高,只要不真的动手,瞪眼吓吓他是没有问题的。于是我瞪眼了。
“程侍郎,你独抢护驾功劳,没分我们铁骑兄弟半杯羹,还把我搞到大牢里去,就算上一次你救了我,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掷地有声道。
“好的,好的。”我也没打算叫他领我的情啊,咦!大哥,各走各路,借过——
“但我丁贵,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恩怨分明。我丁贵一时大意,被那些鸡崽抓住,是你救我,我必还你一次。你有什么难处要帮,我丁贵绝不会皱皱眉头!”
“呃……”他是够仗义没错啦。不过我没什么难处要他帮啊?唯一的请求是:大哥,借过——
“喂,这几天不是有人说要把你烧了吗?!”他急着道。
烧了?呃……他说的是祭祀?好、好的,没错,谢谢他的提醒。所以我的确可能会被烧、被烤、被油炸……所以我现在回家,是应该研究战略资料、还是应该打点行装跑路?
“喂,你该不会以为那些白痴能帮你吧!”他把我的沉思当成是对他的漠视,急着把手一指,道。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几个“侍郎斜”的骑马少年,甚至还有贵族装束的少女。这几天,我来来去去时,是经常见到这些人没错,但丁贵一指,我才醒悟:他们在跟踪我?
跟踪我干什么呢?
我还没醒过味儿来,一位少女已经忍不住了,策马奔到我面前,尖叫:“侍郎!这个武夫要为难你吗?”
丁贵喷了口恶气。我保持发呆表情。后面一个华衣少年打马而出,先喝一声:“六妹,休得急躁!”复向我施一礼,“侍郎,如有难处,我们都会保护您。”
“保护我?”我继续发呆。
“嗯!美丽有什么错!马术与剑术高强有什么错!衣服怎么高兴怎么穿有什么错!”他们振臂呼口号,“跟那些老古董的坏话作坚决斗争!保护侍郎!!”
所以……这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贵族子女,是来保护我的?我呆呆的把目光转向丁贵,丁贵蔑视的喷了个响鼻。嗳,他这个神态,有点像鸿喜,我不觉笑起来。
“侍郎笑了,侍郎笑了!”那些少年和少女们雀跃。“他认可我们的行动!”“不,那是因为侍郎斯文淡定,所以在任何恶劣情况下都笑得出来啦!蠢材!”
我简直被捧得飘飘然,但总算没有丢掉理智,还记得挥一挥手:“诸位,诸位。听在下一句话。在下很感谢你们,可若真发生什么事,不是诸位所能抵御的,诸位还是请回吧……”
“对,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用。你有什么事还是向我求助——”丁贵鼻孔向天说完一半,那些愤怒的唾沫星子已经淹没了他:“你又是什么子弟啊!你很了不起啊?”“我五岁时就有专门的小马练习骑术,十岁已经能开弓射箭。你是懂个什么啊?”“你穿不起纨绔才说这种酸溜溜的话吧?有没有素质啊!”“混蛋,你根本是想独霸侍郎吧?!”“啊啊——”
丁贵的脸色,已经由红变青、由青变白、由白又变得血红,眼看就要火山爆发了。我心中忽一动,把他拉到旁边:“铁骑左翼归你指挥,你是不是真能指挥得动?”
“干什么?”丁贵虽然满脸红涨,但还没有警惕性,“报恩,我丁贵一人承担。有损国法的事,铁骑兄弟不能跟我陪葬。”
“不不。我保证大义名分无亏,但可能得不到长官的准许。这种事,你答不答应?”
丁贵困惑的看我:“是什么事?”
“目前我还不能确定。如果我确定下来,你能不能第一时间帮忙?”
丁贵一挺胸膛:“我丁贵绝无二话。若于大义名分无损,铁骑兄弟也绝无二话!”
“好。”我吃了颗定心丸,同他告辞,摆脱了那些贵族子女们,骑着怀光回家,匆匆把马缰交给水玉,便埋首于兵部尚书刚刚交予我的材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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