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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师
怃然酒酲一解，少女如梦乍醒。
眼前似洪霖弥日，翳翳而昏。
她于一片惶惧的思绪之中骤然耸动鼻子，将视线移向地坪，声声急促道：“你、你……好像有点烫……怕是发烧了，我去给你调点药……”
那声音在对方的一双清眸的围追堵截之下，愈发细弱呫嗫。
“你的手更烫。”
“嗯？”陆欺欺无措地抬眸看他，那双水晶般透明的眸子之中，溢满了不加掩饰的狂妄。
她抬起头来，正好够着他的下颌，也正好能看到那双眼睛，焕亮灼目。
呼吸是燎原的火，灼得她目中乍眩。
陆欺欺立即将头埋入胸前，想躲，那怀抱却如浇灌了铁水的锁，无动于衷。
他就是存心给她难堪。
于是无处可躲的陆欺欺缓纳一口气，以自以为平和的声音，柔声应道：“阿若，抱歉，这次……我不能说违心的话骗你。”
“就骗一下，好么？”
就像往常那样，装出一副温驯可人的样子，说一句“我也心悦于你呀”，就好。
那几乎低到尘埃之中的嘶哑声音，近乎哀求地向她表达着卑微的诉求。
贴着对方的胸膛，她能听到那心跳的起伏声沉闷而绝望，好似一口蒙尘多年的晨钟，麻木地在峰峦之巅回响。
“抱歉，我对你从未有过那般心思。”陆欺欺轻声答他，生怕自己的语气重一些，或者是过于支吾，就会显得无足轻重又伤人肺腑。“但其实……我并不是像我表现得那么……讨厌你，所以你现在若是需要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我不会拒绝，但也请你不要以这种方式……”
言语蹇讷，那满面生涩的少女紧咬着下唇，泛出一片殷红，犹如一粒绽开的石榴。
噗嗤一声，身前之人忍俊不禁，宠溺地揉了揉她香气四溢的发丝，银牙稍露，笑容清浅：“陆欺欺，你怎么还是这么蠢？”
陆欺欺古怪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玩意？
难道他方才那副撕心裂肺的模样都是装的？就是为了戏弄自己？
可那般表情，根本不是能够装的出来的啊！
“你怎么又来这套！”
她没好气地推开他，见那张空灵的面容之上谑浪笑敖，一颦一笑间，却始终总有一股无法消散的悲凉在他眼中弥漫。
那样的感觉几乎只有一瞬，便无声落幕。
陆欺欺不禁愕然起疑，他真的，是装出来的吗？
还是借着这些徒有其表的情绪掩盖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痍？
这家伙，实在让她捉摸不透。
陆欺欺抿着唇，闷恹恹地看着他，埋怨道：“看你做妖怪那么开心，是不想变回人了？”
宸若斜睨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走到案前给自己斟了杯茶，事不关己似的：“有办法就快说，别卖关子。”
“找缪离啊。”陆欺欺笑蔼蔼地凑近他，脱口而出，“他能自如收放妖力，化成人形自然是不在话下，只不过你也知道，争鱼者濡，逐兽者趋，这老妖怪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你想得美。”宸若冷声拒绝，若是被他知道此事，岂不是自己亲手将捅过来刀子递到他手上？“不许向他透露半个字，否则你爹……”
“行了行了知道了，那要怎么办，那个人也没教我怎么把妖变成人呀？”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松口，陆欺欺只得步步为营，见獐发箭。
“你就那么笃定我是妖族？”
“不然咱们再试试？看看引刹铃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么效果拔群？”
陆欺欺晃了晃手中的引刹铃，惊得宸若立即按下她的手加以制止：“晦气，扔掉。”
“别呀，多好的宝贝，要是在大街上又晃到几只妖怪，那可就好玩了。”陆欺欺敝帚自珍地死死护住引刹铃，将它拢入袖中，向着宸若做了个鬼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宸若逐渐失去了耐心，蹶然转身提起了身后剑架上的青哀剑，剑花一挽，将剑身放在手中掂了掂：“别废话，先把这两个玩意切了。”
铿然一声，那沉甸甸的剑身就被他这样随手扔到自己跟前，惊得陆欺欺飞身躲闪。
“狠人，对自己都下狠手。”陆欺欺双手去拾起那沉重的剑柄，不过只是敲了敲剑身，便自知束手无策，“不行，我下不去手，而且你瞧瞧这双角，多可爱啊，很像我之前在海边见到的一只漂亮的小妖精。”
言罢，她这才恍然凝思，脑海中快速勾勒出那只小妖精的模样，那双角倒与宸若头上的，颇有几分相似。
宸若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于是沉声问她：“你到底见过多少妖精？”
陆欺欺旋即又把话题绕了回来：“这个问题呀，你可以留着去问缪离。鱼死网破只会两败俱伤，而且我相信，力扼贼寇，大捷凯旋之际，宸将军不速刻剿戮，反延耽时日，闭门不出，遭致谤詈事小，军心动摇事大，将军，我们无非就是一串只待秋后的蚂蚱，小命全系在你手上，孰轻孰重，您岂会不知？”
虽然她对自己的猪队友们不报任何期待，但此事却是救出缪离的契机，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说服宸若。
可她不知道的是，宸若心中早已有了解决问题的最佳人选。
只是不愿去面对那个人罢了。
见他举棋不定，陆欺欺悻悻地伸了个懒腰，已是有些气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唉，本姑娘可是乏了，你自己慢慢想法子吧，我先睡了。”
“站住。”宸若只手掣住她的小臂，生生把她给扯了回来，“你不该守着我么？万一我无法自控，起了食人裹腹的心思该如何是好？”
陆欺欺面如菜色，满目死沉，他这是什么歪理？“大哥，行行好，你要吃人也是就近原则第一个先吃我，我呆在这里才是最危险的好么？”
“你必须陪着我。”
“是是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上下眼皮正交战陆欺欺耷拉着脑袋，一跺脚转入那屏风之中，抹眼功夫，又从屏风后将被褥拖了出来，就地铺床设褥。
只见她衣不解带，四仰八叉地往那古锦斑斓的铺盖上倒了下去，哈欠连连，毫不客气，“将军，我已经洗漱完毕，就先睡了，您请自便。”
说罢，还不忘舒展四肢将那锦被裹坐一团，占得满满当当，生怕那人半夜悄无声息地与她跻身一处似的。
一袭红衣蜷缩在那团锦被之中，不过盏茶功夫，就已是香梦沉酣，不理朝夕。
宸若唇边漾开一丝笑容，待她熟睡之际，随手将他的长袍解下，盖入少女那一袭锦被之上。
丝袍上淡淡的幽香顷刻萦怀，熟睡中的少女面色恬静，睡相却令人堪忧。
雾屏云幔之中，背烛危坐的男子悄然倾身为她掖好被角。
烛光下，少女的轮廓似是染上一层余晖，绯然莹润。
他探出二指，捋起她一缕青丝缠入指尖，夹着些许绕指黏连的湿润，映入他疏凛的眉眼。
小骗子方才那踧踖不安的模样，连谎话都无从说起，更无暇一窥他的所念所想。
可她不知，方才那番言辞，却是他惝恍寸心之中的唯一一息火焰。
相思骨，亦是厉阶。
琼枝照夜，翠禽啼倦。
那一具枯骨似的身影就这样彻夜不眠，直至蜡炬成灰。
晓钟初动，拂晓时分。
襟怀一阵冷风吹，门闩应声而落，那蓬发鹑衣的佝偻身影跕屣而入，似一阵密云堆冷，于他身前驻足停留，阴气森森。
那垂首沉肩的男子枯笑一声，将头了抬起来，目色黯淡地注视着来人。
“师父。”
一声不糅杂着任何情感的“师父”，在二人之间，以重重幔帐为阻，划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这承载着所谓多年师徒之情的裂帛，一旦撕开了罅隙，此间的割裂只会愈演愈烈。
“为何会发病？”
与其说是明知故问，倒不如说是居高临下地盘诘，为何会让局势失控。
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在以往的岁月里，他曾反反复复地思索。
为何会发病，为何但凡出现发病的迹象之后，就必须面临他无休止的折磨？
从第一次起，他就不曾心甘情愿地逆来顺受。
鸢肩火色，天性忿鸷——这是师父曾经对他的评价，犹言在耳。
而他之所以舍命修炼，亦是盼着有朝一日，弑师。
诚然，絮果兰因，于兹始茁。
这些年来容身蕞尔，孤影独怜，所有的谋猷，无一例外，皆是伺机而酬。
大抵今日，会略有不同。
目色幽暗地站起身来，他向着逆光处的老者，苍凉一笑。
“您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
明知道这番话会激怒眼前的老者，但他偏要问，偏要向他问个明白，为何自己会是个妖物？！
意料之中地，山摇海啸。
伫立在原地的老者轻身前送，拔背掸手，剑诀一煞，满屋之中蓦然显现出数道凌厉的剑气，啸聚成阵，盘旋如龙蛇斗犄，以惊飙飓风之势掠过宸若周身，硬生生地将他高昂的头颅重重地压入地面。
霎时间他裸露的肌肤之上渗出无数道蓝色的血痕，口中分明是在泣血，却止不住地发出了嘶哑的笑声。
在那强大剑气的威压之下，他根本无法动弹。
“想死，就早点死。”没云不动声色地走近那青筋虬结的男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不远处陷入昏迷的红色身影，竟不由自主地眉心微攒。
转而将视线移回，他冷眼看向足边通体抽搐的好徒儿，随即一声蔑笑自鼻腔之中发出，不屑流连。
看来，他还不懂得如何驾驭身体里那股惊人的妖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始终怒视着眼前多年以来朝夕相伴师长，眼神之森冷，直叫人胆寒。“为何每次都手下留情？若是憎恶我的反骨，早该把我杀掉，不是么？！”
话音方落，剑气消弭，老者负手走近那滑落在地的妖冶少年，又怕脏了鞋面似的，眈恤着眼，以余光扫过脚边那一滩异色血泊，不逾半寸。
“起来！”
说罢，不忘看了一眼身侧尚在沉睡之中的陆欺欺，诘问道：“你就让她睡地上？着凉了怎么办？”
言语之间，俨然是一副老父亲的关切口吻。
宸若苦笑着冷嗤一声，呕出一滩触目惊心的蓝血。
诚然，这些伤痛在师父面前，并不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
甚至比不过陆欺欺一个细微的冷颤更令他牵肠挂肚，当真可笑。
这样的恶鬼，又怎么配做她的父亲？
宸若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眼麻木生涩，任凭没云操纵着自己残破的身躯，重新在他掌中结印，将那蓝芒逼入他体内。
手法之娴熟，与他在这许多年里的所谓“治疗”一模一样。
“是她让你发病的？”老头子眸子一沉，看似漫不经心，语气却透心冰凉。
宸若目光冷冽，不敢将那视线向着沉睡中的少女挪移半寸，生怕对方一怒之下，殃及无辜。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小心？”
没云重复着他的话，反复揣度似的，唇边勾起了一丝令人头皮发麻的鬼祟枭笑。
待一切整饬完毕，没云方唤了门外等候多时的伏兔近前，命他将陆欺欺挪至榻上。
透过屏风间隙见到宸若这副皮开肉绽的模样，伏兔也不由得吃了一惊，看来座上教训起徒弟来，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且看宸若那个倒霉鬼面不改色，想必此等程度的训诫早已是家常便饭。
不寒而栗。
看来自己还是得对肩膀上这个婆娘恭敬点，如若不然，她要是去座上那里告状，自己可经不住这般皮肉之苦，他这细皮嫩肉的，还在长个子呢，可没有宸若那个老匹夫抗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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