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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
抵达濂州城之时，他不过三两精兵缀行。
捷报未到人先到，城门下翘首以盼的诸官员见是将军凯旋而归，正欲弹冠相庆，夹道欢迎，却见他怀中抱着一个交睫入眠的少女，也不曾下达命令，只是冷眼向着眼前峨冠博带的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纵辔加鞭，扬长而去。
不明就里的知府大人本欲向前夤缘几句，却连半字寒暄都没捞着，徒留几个武弁向其交代余下事宜。
想来将军鞅掌诸路军务，旅途困顿，达旦不寐，的确是需要稍事修整。
濂州知府是个玲珑肺腑天生就之人，见此情状，自然是知道要投其所好，安排妥帖，将军虽嘴上不说，但他定然是要置办顶好的。
陆欺欺醒来之时，他正在着手为她料理伤口。
难免惊讶于她脖颈之上的那道伤口，竟愈合得如此之快，不待敷药，便已匿去了踪迹，只余斑斑血迹。
他捧着纱巾的手指还未触及到她的襟口，榻上的少女便支起双肩，摇摇晃晃地坐起身。
“别动。”他冷声叮咛，幽幽地打量着她那不安分的四肢。
像一只燥郁的小猫，精神不济，又急于四处扒挠。
陆欺欺随手一抹脖子，哪里还有刀痕，连块疤都不曾见到。“你看，我好了，没事啦。”
少女急急忙忙地将腿挪下榻沿，趿鞋出房唯恐不及。
必然是听见了门外的扰攘之声，此一时，押解俘虏的队伍已经如期归来。
但她也明白，眼下不能惹恼眼前的男子，于是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候发落。
“想去看他？”他的语气，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坚决否认的陆欺欺双手交握，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不敢，只是想到宸将军军务繁忙，我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不值得将军挂心……”
缪离已是他刀俎下的鱼肉，眼下主动提出探监，只会徒惹他生气，并不急于这一时。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个不让人省心的老头子。
瞧见她那个藏着一肚子小心思的囊揣模样，他轻笑了一声，又起了吊她胃口的心思。“陪我去牢里走一遭吧。”
“嗯？”那双黯淡的瞳孔瞬间焕亮，连着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就差没上前来拽住他的衣角，柔腔柔调地唤一声“将军”。
看着眼前满眼都是星子的女子，他将身子一转，只手有意无意地攀上自己的小臂，要去解开那鱼鳞护臂。
自把她送回来，他衣带不解地守着她，不曾卸甲。
一旁的小狗腿子见状，见他那副慢吞吞的模样，岂有不意会之理？根本不待他发话，便笑盈盈地躬身上前：“呀，这种事怎么能让将军亲自动手呢？让小的来，小的为将军卸甲。”
宸若低下头来，襟前之处是她透着薄粉色的指头，专心致志地为他解扣，玲珑剔透，娇脆得像夏日里的新摘的荔枝，叫人口中甜津大盛。
他心满意足地一笑，笑得满目璀璨。
治她的法子他多得是，某人既然自己开口要当牛做马，那他怎好放过？
整束得当，在一片拳拳盛意的注目礼之中，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狱门。
刚走没几步，陆欺欺便听见了一个颇为贯耳的声音。
“阿七，你怎么也被抓来了？你是不是来救我的？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哈？”陆欺欺一头雾水，在灯火晦暗的牢室里寻觅那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定睛一看，原是命途坎坷的饭桶世子，狄珂。
闻言，还未待得她提步上前寒暄，身边的那道冷冷的声音抢先一步落入她耳隙：“聒噪竖子，闭嘴。”
驻足于宸若身侧的陆欺欺显然也不知要如何搭理他，只是见他有些可怜，还是硬着头皮应道：“世子，你还好吧？抱歉啊，如你所见，我现在也是阶下之囚，救不了你。”
一听“阶下之囚”四个大字，狄珂顿时面露喜色，全然忘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连声招呼她：“没事没事，你能来陪我，本世子就已经很高兴了，来，快进来，你爹也在！”
当、头、棒、喝。
霎时，陆欺欺只觉血海翻涌，天旋地转，这个缺心眼的大饭桶，自己就不该搭他的茬！
转眄之间，她方瞥见了暗处宛若一尊石像的老爷子，一动不动，四目相对，直勾勾地望着她。
这是什么见鬼的狗血大团圆画面，她简直要两眼一黑原地昏迷，不再理会这帮猪队友的死活。
“你……爹……？”
身旁之人似乎比她更为讶异，一敛方才的怒意，怔怔地望着那位身穿衲头的老者出神。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陆欺欺似乎并未料到，宸若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并未比她好到哪里去。
这就是伏兔口中所说的……天伦之乐？
他是该施礼唤声师父？还是该施礼唤声师父？
显然，宸若的手和脑子都开始有些不受控制，直到那老者避开陆欺欺的目光猝然向他飞了道眼风，并配合着咳嗽声严正提醒，他方心下解意，扪口不言。
这糟老头子到底演得哪一出？
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跑来这蹲大牢？
他可不曾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吩咐过属下，要擒一个这样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回来。依他看，这老头就是自己跑进来的。
脑子里乱作一团麻线的陆欺欺自身难保，哪里会察知他们之间的猫腻，遑论二人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生怕宸若发难，她面色铁青，却佯作一脸风轻云淡地辩解：“将军，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这个老头一看就是个老年痴呆，更非蜃人一脉，想必是走错路了，看着挺可怜的，就放他回去找自己的家人吧。狄珂世子，我看你也是糊涂了，我爹哪长这样呀，他模样可不比这糟老头子俊多了？”
陆欺欺克制着脑中涌动的思绪，张口就来。
“你……骂他？”听她一口一个老年痴呆，一口一个糟老头子，宸若不禁生疑，是死老头子脑子坏了还是陆欺欺脑子坏了，试问这天下，谁敢指着他掖庭殿之主的鼻子骂一句老年痴呆？
陆欺欺有几分错愕，听宸若这口气，好像自己的语气过重了？
“我、我没有啊，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说罢，陆欺欺不忘挤眉弄眼地剜了狄珂一眼，叫你嘴碎，净给我捅娄子！
“阿欺，过来。”那厢嫌陆欺欺这头上无名火烧得不够旺的没云全然不恼，反而一脸舒泰，轻声唤她近前。
这怎么还不打自招了呢？
满面愁容的陆欺欺闭起眼睛，多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爹，您怎么，就不知道跑呀？”她伏低着身子，咬牙切齿，欲哭无泪。
“他们说，这里管饭，我就来了。”
她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这老爷子怕不是真的伤坏了脑子吧？之前怎么就没见他傻成这副德行？“爹，这里管的，只有牢饭。”
“哦，那是我走错了。”
您才反应过来吗？！
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牢门之上，累了，心累，求求老天爷把她陆欺欺跟这帮猪队友一锅端了吧，省得祸害遗千年。
“既然是你爹，要不，我差人过来，好生伺候一下？还是您喜欢呆在牢里？”
一旁的宸若出乎意料地发问，宾至如归般的服务着实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欺欺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这家伙到底想作甚，为什么对她这冒牌便宜爹如此客气？对她都不会这般以礼相待好吧？
“既是阶下之囚，不劳大驾。”
“遵……好。”宸若险些脱口而出，但又迅速反应了过来，正了正音色，面不改色地答他。
陆欺欺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宸若，怎么又那么好说话了？难道说狄珂的脑残真的会传染？不行，她得离这些行径古怪的人远点，不然自己也该被传染了。
愈想，愈是脑瓜子疼。
那熟悉的失重感再度漫上心头，她眼睫一颤，如断线的木偶，陷入一片眩晕。
“睡吧。”
立时间，宸若向着宿泽使了个眼色，宿泽即刻会意，不消片刻间便差过来两名婢女，将不省人事的陆欺欺连搀带抬地搬出了牢门。
“你跟她是何关系？”
“您跟她是何关系？”
晦暝的烛光之中，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宸若略略扫过四下，确认四下都已熟睡，神色稍凝，这才继续道：“她当真是您女儿？”
迷香的香气渐暾，没云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过抹眼功夫，那个令人胆寒的掖庭殿之主，又回来了。
苍老的声音是宸若一贯不喜的森冷，既不木讷，也不困顿。“阿若，几日不见，你不免有些僭妄了罢？莫非是要践蹈到为师的头上来？”
宸若神色敬慎，轻颦浅笑：“徒儿只是不知师父您老人家意欲何为，怕坏了师父的筹谋。”
“诡辩。”没云冷哼一声，“我看你就是打她的主意。”
“这都被您看出来了？”宸若并未否认，也无意插科使砌，此时此刻，各怀鬼胎的两个人都心如明镜，无需遮掩。
他迫切地想知道，师父为何会离开掖庭殿，又为何会与陆欺欺在一起？
宸若心知肚明，不能在老头子面前显露出一副对此事兴致盎然的模样来，否则只会招来口舌之祸。
“无需多言。”没云捋了捋银雪般的长髯，目光落在迎风而动的烛火一隅，沧桑而嘶哑的嗓音夹着一丝不悦，“你方才差点露出破绽，下次在她面前对我不必如此客气。”
“徒儿失态。”
表面上恭恭敬敬，他心中却不禁疑窦丛生，这老爷子怎地如此小心翼翼，着实不像他平日里恣意妄为的作风。
“退下吧，为师乏了。”
“是。”
宸若敛容行礼，正欲离去，却听得那身后之人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你不许动她。”
昂首阔步的少年眉间一攒，顿住了离去脚步，微微侧过脸，向着他问道：“徒儿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是命令。”
老者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容置喙。
“您不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么？”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诺诺连声，而是目光中透出一丝极具威胁性的坚定，甚至是，野心勃勃的挑衅。
良久，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目华一黯，那人默然离去，只留下冷冷的残焰，映着没云不动声色的苍老面容。
真是对他疏于管教了啊。
他冷孜孜一笑，将形容掩入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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