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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
一夜好寐。
陆欺欺醒来之时,窗外已是战鼓喧天,密排剑戟。
侍女见她醒了,忙不迭为她呈上新衣,迷迷瞪瞪的陆欺欺初启目帘,便被那白琉璃托盘之中一抹鲜妍的红照得满眼晃亮。
她不禁目睑一紧,再度看向那托盘之中的红色料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光滢滢的,似是笼着一层珠贝之光。
“缪离叫我穿这个去出征?”
这红得刺眼的颜色,这不是存心想让她当人肉靶子吗!
他们之前的交易可只是说定了,他带她去归荑渊,她驾驭苍绒上战场为他掠阵,可没说要当靶子啊……
毕竟这黄沙漫天的战场,披甲上阵的军士们一个个都乌漆嘛黑,嘿,人群之中就这么一抹红,敌方弓箭手不瞄准你瞄准谁?
“他疯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可不想被万箭穿心。”
“可是——”
“这可是好宝贝。”没云啃着螃蟹,起身走了过来,觑了一眼那软绡,打断了小婢的为难。
“哪里好了?”陆欺欺大惑不解,难道是好看的好吗?“这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在战场上不就是活靶子么?”
老爷子咀嚼着蟹腿,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这是鲛族所织的铃兰霓裳,轻如羽翼,却又比那锁子甲还坚硬,刀枪不入。”
“您可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啊,连这个都知道。”她立时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赞许不已。
她就说嘛,缪离再怎么坑,也不大会脑子进水想出这么一辙来。
知其功效之后,麻溜地穿戴好的陆欺欺对着铜镜蓦地一旋,那缀满白贝母铃兰的一袭红衣只若芍药绽放一般,灼灼生艳,迭生旖旎。
说话大喘气的小老头掰了一瓣果子送进嘴里,这才朝着门外使了个眼色:“那小子怕你不肯穿,刚刚在你睡着之时跟侍女说了一嘴,鬼知道是不是编的。”
陆欺欺无言以对,您老人家还真是拾人牙慧现学现卖。
“还等什么,走吧。”门外之人催促道。
“诶!等等,我爹还在吃呢!”陆欺欺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包,这一大家子,胃口一个赛一个的好,怎么说也得多带些干粮。
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苍绒和小福贵了,昨日回来也未曾得空去看,给他们多带些饴糖,他们定然会喜欢。
念及此处,她又多往兜里塞了几块纸包着的饴糖。
一老一少,跟随者跄跄济济的人群步入城门之下,远远地,她便瞧见了人群簇拥下的苍绒,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动物园看大象的自己。
就那样眼巴巴地趴在栅栏边上,怀揣着满满的好奇心,探出头去望。
“看看,这是谁家威风凛凛的小雪球呀!”
人群往来如梭,摩睛相觑,她好不容易跻身入内,这才够着了它尾巴上雪绒绒的毛发。
不比以前招之则来的小苍绒,如今的它身形硕大无朋,而她在人声鼎沸的人群之中是如此的渺小,连着唤了几声,那巨兽才懵懵懂懂地听到了主人的呼唤。
“小欺!”
似乎是忘了自己的体量何其之大,苍绒心下欢喜,竟扬尾一扫,莽莽撞撞地向着她转了过来,只一处不慎,便把那几个执戈的士兵掀翻在地。
“慢点,你慢点!”陆欺欺双臂举过头顶,这才够着它那圆滚滚的大脑袋。
“小欺,我好想你。”
陆欺欺皓齿微呈,语气比以往更加宠溺,她又何尝不是呢?“怎么长大了还是这么爱撒娇。”
愀然不乐的苍绒埋着那硕大的脑袋,倾身弭耳昵就,似是无比煎熬:“小欺,我不想长大,长大就不能跟你在一起玩了,你快想想办法让我变回去。”
“好好好,我一定会把你变回去的,你再忍忍,好不好?”
那一抹红色的倩影笑吟吟地安抚着它,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了它的背脊,惹得人群一阵定睛贪看。
然而那熙熙攘攘之中,似乎有一道异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星飞电瞥间,不知为何会生出这般鬼祟的感觉。
竟似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在眼前游弋。
是以举目四顾,皆是些蜃人部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与随行的士兵,莫不是自己多心了?
趱马前行,一连过了数日,陆欺欺都还在追索那道转瞬即逝的目光。
此间羽檄频频,短短几日,噩耗不断。
濂州城失陷,大疏军士踞城业已成定局,各路守陴重整旗鼓,听凭填敕委用。
如今敌军士气高涨,竟扬言要三日之内兵临城下,蜃人王俯首献馘。
这些,似乎都与她无甚干系。
缪离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空当与她闲侃,而她呢,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地,颇有些心不在焉。
哪怕是到了两军阵前,依然是心思飞出九霄云外。
直至火燎毛,风转箨,她才恹恹地想起来,哦,自己还得硬着头皮给人当外援。
连旗万计,风驰云走,那满身的妍丽在艳晶晶日头的照耀之下,是泱泱甲胄之中的惊鸿一瞥。
她骑着苍绒,默默地缀行在缪离身后。
师父他老人家,被托付与后线。
“别傻愣愣的杵在那儿,这可不是过家家!”
一粒小果核正中她脑门心,她吃痛地唤了一声,从苍绒毛茸茸的绒毛中探出了脑袋,铺眉苫眼向其道:“看来你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砸得这么狠。”
言罢,陆欺欺抬起眼眸:只见那黄沙卷浪之中,连日头都被染成了遮天蔽日的眇眇之色。
大军压境。
她这才一拍脑门,攒着蛾眉向前方之人询问:“差点忘了问你,缪离,对方的统帅是谁?”
“宸若,大疏国的龙骧将军,传闻此人……”
一道晴天霹雳轰然而下。
陆欺欺嗫喏片刻,不察间,战鼓声陇雷凭凭,眼前的行军队伍,愈发近了。
似是身后的静默过于怪异,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缪离伺机回眸斜睨了她一眼。
她立时报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尬笑。
他这才神色凝练地回过头,继而盯着行军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注意到面如土色的少女,正在手忙脚乱地将头上的绛纱扯下一片来,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鬼鬼祟祟的眼睛。
冤家路窄,绝对是冤家路窄!
陆欺欺一壁厢腹诽,一壁厢将那遮面纱玉脑后扎束好。
她可不想再落到他手里。
若是又被他抓个现行,指不定要怎么折磨自己呢!
“你认识他么?”
不轻不重地,那头也不回之人冷不丁地向她抛来这么一句话。
“只是听说过,听说过……”
这可是她黑名单上的头号危险分子,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眼见对方步步逼近,天地之间,那传令官一声嘹亮,鼓声立断:“祭司大人,上前一步说话!”
这便是要叫阵了。
缪离身骑一匹通体雪色的白鹿,一袭如墨的缂丝祭袍一如既往,立于万军阵前,神色自若:“让宸若出来,本座只跟他谈!”
“祭司大人,稍安勿躁,本将军只叫你提头来见,你怎么把身子也带来了?”
说话之人嗓门不大,但四下却静得出奇。
但听得一阵砺戈森甲之声,对方军阵次第列开,个个仪容整肃,立成奋戈戟之森森壁垒。
满野尘沙荡荡之中,军阵之中缓缓辟开一条通路,远远地,便能望见那一身戎装的高挑男子,身骑一匹尾如流星的追风神骏,跨鞍去如箭,衬着那身穿银光铠的颀长身子胄寒甲莹,愈发凌人。
这狂逸特甚的语气,跋扈的神色,还有那匹叫“石头”的骏马,是他无疑。
陆欺欺将头首掩埋在苍绒的毛丛之中,只竖着一双片语不漏的耳,侧耳远听。
“狄珂世子在哪?我要见人。”缪离不想与他口舌纠缠,断然开口道。
而那厢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侧那巨兽身上,这便是白泽神兽了罢?牙森剑戟,目闪电光,果真是世间难得一见,踏蹴千里的神采。
只见宸若手中马鞭向虚空一扬,瞬目之间,那头上套着麻袋蠕动如虫的身影便被反缚着手脚押了出来。
在三两士卒的扒挠之下,那罩着头的麻袋应声而落,露出一颗灰头土脸的脑袋,銮铃塞口,咿咿呀呀,不知所云。
左右得令,才将那銮铃取了下来。
“缪离!”
耀目的日光刺痛了那双久在黑暗中挣扎的双眼,狄珂晃着那浆糊似的脑袋瓜子,几日来的苦熬,实在令他有些身心俱疲。
他干涸的嗓子竭尽全力唤他的名字,直到对方游弋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四肢健全,头脑依旧简单,是他没错。
然而这重见光明的机会不过是瞬息,对方再度晃了晃手中的马鞭,得令的士卒便一拥而上,布条一塞,麻袋一罩,銮铃重塞,那滋哇乱叫的身影又淹没在人群之中。
“缪大祭司,我想不必赘言过多,给你两个选择,一则死于我的剑下,二则自刎谢罪,若你自裁于此,这小竖子我自然会放过他一条狗命。”
宸若的态度,已然十分明了。
他其实是烦于见血的,毕竟这刀子一旦开了刃,便不是斩馘三两这般简单。
免不了血肉蹀躞,各罹其殃。
若要杀,势必要斩草除根,芟繁剪秽。
反之,若缪离识相地放弃负隅顽抗,以死揽罪,就能避免一场让整个蜃人部为之付出代价的血腥屠杀。
这就是这位龙骧将军,所谓的仁慈。
权衡损益之下,没有后路可言的缪离大祭司,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战前缪离也曾盘查过对方的底细,从戎以来未尝败绩,擅于奇袭作战的他从未有过任何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更从未有过绥靖之策。
每一场战役,皆是铁血手腕,不留余地。
“跳梁竖子,你就怎知,被斩首之人,不是你呢?”说罢,他朝着身侧的术士低低道了一声:“布阵。”
此间必有一战,势在不得已。
“阿欺,你自己多加小心,切勿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眼前之人冷冷地抛掷出这一番切齿的叮咛,陆欺欺颔首片刻,徐徐扬起下颌,毅然决然地向他道了一声“好”。
她其实忧心于他,甚于自己。
毕竟这生死存亡的战场,并非儿戏。
剑拔弩张,浓烟滚滚,陆欺欺这才反应过来,这绝非是可以乘危徼幸的地方。
方悬紧了苍绒,拨转方向去往后方。
盘桓于高处,她比谁都看得真切,此刻双方胶着一处,人阵兽列如沙鸥翔集,陷入一片混战。
而缪离自岿然不动,于大阵中央祭起法杖罗织阵法,顿时青烟四起,顷刻间化作无数条蝮蛇吐信,支离分赴,向着敌军脚下撕咬而去,缠绕难分。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缪离施术,准确的说,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认真的模样。
“又来了,怎么走了七杀众又来一个缪离?”蹄翻轮动之间隙,宸若带住辔头,飞身下马闯阵,将眼前来势汹汹的蝮蛇尽数斩于剑下,满脸尽写着不悦。
蝮蛇散去,接踵而至的是一息之间在他眼前迸发如荼的迷雾,迷雾之中又现万箭齐发,如雨瓢泼,无处可躲。
雕虫小技。
宸若嘴角衔笑,阖上双目反掌飞剑,虚实之间只用听音辨位,那雕翎便在他剑下宛若柳絮一般落入那浑浑泡泡的黄沙,偃旗息鼓。
“龙骧将军果然好身手。”缪离辞锋渐锐,冷言提声。
与他缠斗数回合,显然对方已经没有了耐心。
“祭司大人谬赞了。”仗剑的男子已是面露不豫之色,目中含嗔,杀意盎然。
他并不喜欢缠斗。
迷雾消散,宸若的脚步声愈发靠近,缪离喘气不迭,掐指一算,天时地利已至,便高声向着陆欺欺所在之处高喊:“阿欺,兽鸣!”
顺着他呼喊的方向,宸若抬眼相望,那只白泽,终于要下场显神威了么?
只见那立于兽背之上红衣女子浑身筋肉发紧,振臂向前一扬,拍了拍身下的巨兽。
巨兽立时得令,直冲九霄。
霎时间,白泽倏然飞腾,奋翮于霄中,戈壁滩纷纷滚滚。
风起云涌,初登云路的陆欺欺瑟缩着身子闭上了双眼,再启目帘之时,脚下已是一片人影绰绰。
伴着那穹隆之上巨兽的嗥吠,稜稜层层的无涯戈壁,飞禽走兽倾巢而出,马嘶声、咆哮声不绝于耳,幽禽啼啸,滚滚如浪的飞禽走兽正以峻湍叠跃之势,汇入那凌驾于硙硙戈壁之上的巨兽身下。
人仰马翻的骑兵纷纷跌落在地,宸若环伺四下片刻,又不慌不忙地以手搭棚,望向那空中逸气棱棱的白泽,确如伏兔所说的那般,此兽能够统御天下诸路飞禽走兽。
“放了狄珂世子,我饶你不死!”
四目相望,那风帽之下的眼睛无比坚毅。
“哦?”宸若诡谲一笑,面色不改,“缪大祭司这番刚愎之词,是胜券在握了?”
言讫,他鞭梢一指,直指空中的神兽。
几乎是间不容发的一瞬,只见那虚空之中的异兽眉心一攒,立感有异。
此起彼伏的咆哮之中,陆欺欺只觉身下的巨兽仿佛被抽走了筋骨,慢慢地蜷缩起来,连着毛发都为之倒竖。
不待多时,那低迷的痛呼之声嘶嘶自巨兽的血口钢牙之中传出:“小欺……”
蓦地,一阵寒意自她脚底窜上心口,明显察知到了身下的颠颤,陆欺欺忙垂身偏头,切声问:“你、你怎么了苍绒?”
“我……好像有点闹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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