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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策
不知是今日第几个了。
守卫眼观鼻鼻观心，身边搳出搳进不知几许人也，无一不被大发雷霆的长孙大人从院中撵出来，碰得是满鼻子灰。
往来都是远近闻名的老郎中，济济跄跄齐聚一堂，皆为了公子那一身碎骨。
“这等经脉堕窳之症，又不是什么头疼脑热，那可是全身骨头都碎裂了啊，经脉俱在已是奇事一桩，还续什么骨，投胎去还快当些！”
“可不是么？我看长孙老儿是老背悔了，若有那回天之术，谁还甘愿在这做个平头郎中？”
“不过说来也怪，分明骨头都碎成齑粉了，五脏六腑却好端端的，难不成，那骨头是自己碎掉的？”
“我看不像，哪有这种怪事？”
“反正我是治不了，长孙俶另请高明吧！”
几个老头攒三聚五地从院门中出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拔腿霍霍地往门外攒凑，不愿再向里边瞧上一眼，就怕平白无故再挨了长孙俶的唾沫星子。
连日来，长孙俶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将这满城的名医都请来了不说，甚至那些平日里被他认做是旁门左道的巫医、灵医，神婆，法师，都一俱请到府上，叵耐皆是徒劳无功。
夙夜不懈，趋奉不怠，那院子里趋跄恐后，竟日没个安宁去处。
连着苦主，都生出了些许不耐。
“够了。”
已然厌倦了这走马观花似的诊脉撮药，不防申喉发调，喷洒的气息都含着苦涩，泓洢唤停了这无休无止的瞎帐，继而得以片刻小憩。
“公子……”怕他听多了这些庸医的唉声叹气，心下烦闷，长孙俶怅然鸣金收兵，屏退了众人，自己也退了出去。
已是五日有余，仍无一人能为他解决燃眉之急。
转入花厅，长孙俶捧着手里那青丝玛瑙杯陷入沉思，一双枯手被烫得通红，竟也不曾有所察觉。
“长孙，我看你就别白费力气了，泓儿的伤，我自有区处。”
闻言，长孙俶抬眉细观，门首下见是那人款步而来，更是怒火中烧。
这始作俑者竟还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讪嘴？
若不是为了救他，泓洢怎会出走，又怎会被他同门所伤？
就因他与那人陈仇旧怨未了，才将公子牵涉其中，沦落如斯。
“你来做什么？”长孙俶的口气没有半星儿客气，他这几日本就劳心伤神，这秋后算账的心思也一并攒压在心底，眼下顾不得他，更无心与他叨登。
他这厢不想理会，那厢歧舒却是和颜悦色，似是胸中开阔，前景大好：“长孙大人稍安勿躁，病有四百四病，药有八百八方，这病急乱投医，可算不得什么良策哪。”
这糟老头子仿佛是特地寻到此处来奚落他的，满嘴声嗓没一句实在话。
长孙俶愈发吁嗟抑塞，恨不能将他驱赶：“歧舒，别以为有公子护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这里可是觉城，不是你的破剑庐！”
在他的地盘上作威作福，还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
那人见激怒了他，不怒反笑：“长孙大人，你冲我发火也没用，泓儿若是这么残下去，想必你只得另谋出路了吧？”
此言一处，长孙俶厮勾没把那案几掀翻在地，这老匹夫竟敢质疑他一片忠谋协契、殉国忘己之心，何其荒谬？！
“不当人子！老匹夫休得血口喷人！太阳在屋子里，老夫对公子的一片赤胆日月可鉴，由得你这厮在此打撺鼓儿，不过泛泛的授业之恩，你有个什么起解，也敢对老夫大放厥词？！”
那歧舒假意后退，面上却敛怒藏嗔，只是笑意不迭，反正骂的是歧舒，又不是噬心魔他不是？“长孙大人何必动怒，泓儿年纪也不小了，正是适婚之年，那青雎的小郡主不是与泓儿有婚约在身么？与其任这满城人开门雨，闭门风的，何不趁此机会，顺水推舟，长孙大人依然是功不唐捐呢。”
到时候生一窝小崽子给你长孙俶可劲造，爹残就残了，儿可巧么，你家公子只是身上的骨头碎了，那家伙事不还生机荣荣么。
只是这番话，他不好张口就来。这种冒渎之言从歧舒的嘴里说出来，恐怕长孙俶要抄起家伙来跟自己拼命。
虽然，他长孙俶必定也这么盘算过，只是这老匹夫向来漫自矜诩，苟立虚名，不会堂而皇之地说出口罢了。
静默一刻，窗外花影移动。
许是思忖了片刻，那涨得紫花花的面皮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干瘪了下去，老者整理怒容，正襟危坐道：“青雎的小郡主恐怕早就十生九矣，就算侥幸偷生，日后能被翰征寻回来，公子如今这副身体，翰征未必首肯。”
若是换娶其他女子入门，又是一蟹不如一蟹，他都看不上的人家，何况他家公子？
哪怕如今公子废了残了，他的正妻，依然非簪缨世家不纳。
料定他要如此说，歧舒道：“此事已有眉目，你静候佳音即可。”
长孙俶冷不丁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对方款款落座，毫不客气地揽过他手边的茶杯，为自己斟了满杯的兰香单丛，闲情小啜：“我的意思是，长孙，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心怀敌忾，对过去之事耿耿于怀。豆腐一碗一碗豆腐，咱俩，不都是为了泓儿么？”
长孙俶为之一震，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不知怎地，他心中油然生出一丝异样。
不知是被自家师弟圈禁老实了，还是过了知命之年幡然醒悟，这恬愉澹泊的声口，乍听之下，无论如何也不是当初他所初识的那个自命不凡的剑客。
暌违多年，无论是行事的做派还是言谈的声口，他都一改多年前的迂腐行径，甚至主动向他示好，叫人好不乱意，不知他所欲为何。
但他仍不会就此宽宥歧舒。“为了公子？真是笑话，害了公子的人，不正是你歧舒吗？”
此话倒是不假，他也懒得反驳，反正是歧舒干的好事，与他噬心魔何干？如今还得利用长孙俶这个糟老头子，不必时时与他在口舌上争锋。
“那老夫治好他就是了，这有何难？”
这有何难？这老东西在说什么风凉话？他长孙俶四处求访名医，都奈何不了公子那一身碎骨，他一个对医术一窍不通的老莽夫，又如何能治？“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若是治不好，你当如何？”
“身为泓儿的师父，老夫怎会打诳语？”又抿了一口香茗，他甚是惬意，“只不过，还需长孙大人帮衬。”
“说，别卖关子。”
“一个密不透风的道场，一百零七根阴阳木……”
他正欲说下去，却听得门外的翟乐急声道：“长孙大人，属下有要事求见。”
“进来。”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歧舒起步转身，与那翟乐擦肩而过。
“何事？”房中只剩长孙俶与翟乐二人，长孙俶本就上了岁数，这几日疲于应对，更是萎靡不堪，见他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不知又出了什么岔子，还不待发问，便又不是一阵心力交瘁。
翟乐站稳了步子，躬身道：“长孙大人，城中这几日不知怎地，一连走失了数名男童，光是今日，就又递了几封折子进来。”
长孙俶扶着额头，指腹微微蠕动，摁在眉心之处，怠言懒语：“怕不是年少贪玩，跑到山里去了，这些鸡零狗碎的案子，不必报与老夫听，差下头的人办了便是。”
见他面色不佳，翟乐战战兢兢，又不得不如实禀报道：“可……城中现在流言坌起，坊间传言是专吃男童的妖邪作祟，眼下人人自危，本是秋收时节，许多家中有子的农户却闭门不出，长此以往，只怕民心动荡……”
深知长孙俶的脾气，他越是说着，那声口就越发弱，最后不敢再顶风啁嗻半个字，收声不语。
此事攸关民生，他不得不如实禀报，可若是絮叨得他心下烦闷，又是自己的不是了。
妖邪作祟？
寥寥数语，长孙俶还是听了进去，这流言乍听之下是谬传，却令他不得不疑窦丛生。
觉城所处之地钟灵毓秀，多年来相安无事，思复翰飞，怎地偏偏是来了几个外族人之后，传出这等谲怪之谈？
“今日起，加强城中守卫。”
“遵命。”
“还有，盯紧那几个异族人，尤其是那个陆欺欺。”他怎么看，此事都与这伙异族人脱不了干系。
说起来就晦气，若不是公子庇护，他早已将这伙死乞白赖在觉城不走的乌合之众驱逐出城。
公子这次回来，怕是引狼入室啊。
晚来风急，长孙俶不由得咳喘起来，想来这几日操劳过度，怕不是染上了风寒。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房门，正瞧见花前月下，公子被那名女子推出了房门，在院中闲庭信步。
本欲说些什么，喉咙却涩如干柴。
公子难得有此雅兴院中走动，还是不要打扰了公子的清致，打道回府罢。
只见那女子一袭烟笼寒水月笼沙似的薄衫罩在身上，勾勒出那曼妙的曲线，时不时垂下脸对着面无表情的泓洢说些什么，言笑晏晏，徘徊于小院香径之间。
“别看了，那么喜欢看，到他面前去看呗。”
清风徐来，一双人影坐于瓦陇之上，那身披风帽的男子手里捧着沉甸甸酒坛子，举重若轻，晃晃悠悠地遮住她的视线。
仓惶转过身来，陆欺欺正对上他那双促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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