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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临走之前,我去樱花大道上去看艾因——那是偌大的圣塞西尔之中我最喜欢的地方。可能是那天的樱花太盛,也可能是阳光正好,春意正浓,总之,那个声音清冷的干净少年,站在树下回眸凝望我的一瞬间,我似乎将被遗忘了很多年的心动的感觉都找了回来。
当时我与他刚刚结识不久,却失礼的怔怔看了他许久。
但这之后,我便格外喜欢在这儿同他相约见面。
“你要睡了吗……晚安。”他的语气透露出一丝不舍,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心里某个角落一软,想最后让他再说出那个问题的答案,想要就此留下不再离开。刚触碰到他的衣角,下一秒,他的脸色又变得不耐起来,冷声道,“你别闹了。”
我心下一痛。
我早已经习惯了,不是么?但无论再怎么习惯,也会心痛,更毋论他连最后一次道别都吝惜给我。我自嘲的笑了笑,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向他道了声再见,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没有人格分裂,这样前后反差极大的表现,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游戏角色,而这是他的游戏设定。
艾因他,是一个游戏角色,这是我一开始就认清的事实。
随着国内年轻女性购买力的提高,游戏厂商针对女性玩家设计的游戏也逐渐让人眼花缭乱了起来。市面上的作品,我几乎都一一尝试过。但在我玩过为数众多的国产游戏里,从来没有哪个角色,会让我真正喜欢上他——以往,常常是因为那个游戏角色,对游戏里我的投影——所谓“女主角”做了什么事情,那些“行为”本身所透露的爱意,让我觉得,我应该喜欢这个角色。
可这一次,规则被打破了。当我遇到艾因,听到他说出,他很贵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怎么能够有这么可爱的一个角色:我不是因为他对我的态度,而仅仅因为他是他这个游戏角色本身,就喜欢上了他,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但这也恰恰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从一开始,我就只觉得他是一个角色,而不是一个真实“人”。而之后哪怕我发现了他有自主意识,他也只能是活在二次元的一个角色,和我所在的真实世界,并无瓜葛。
“所以说,我走了以后你会怎么样。”那时候我还幻想着,自己会像无数作品中命定的主角那样,把他从游戏世界的苦海里救出来——既然他已经有自我意识了,就应该享受相应的自由,而不是被游戏设定、运行机制这种无形的框架束缚住。
“玩这款游戏的人还有很多,”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向我表示,我问的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肯定能够找到属于我的那个命定的人,届时她一定能够将我解救出去。”
“那就……祝你早日找到她。”我心下有些苦涩。
“我会的。”他直视向我,声音愈发温柔起来。他的眼神很亮,我看着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仿佛在告诉我,他的命定之人是我一般。我被这眼神灼烧到一般的,慌忙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那你可要主动出击,”许久之后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可别等到游戏关服了都没找到,像童话故事里小美人鱼似的,只会被动等待王子的发现,最后沦落到……”
“沦落到变成海中的泡沫?”他自然的接过话题,“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比喻,你是觉得我长得像美人鱼吗?”
艾因版的美人鱼?我不由得仔细端详他的脸,明明是清冷的气质,却偏生杂糅着一种诱惑感,让人移不开视线。
嘶……艾因如果是美人鱼,那更是何等的惑人心弦,让人不禁想为之堕入海底。
我情不自禁想要开口说,如果你是美人鱼,那么我只想,为你而留下。
“……我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喜欢我的人很多。”艾因的话语打断了我的幻想。
只见他嘴角微微勾起,说喜欢他的人很多时,就像初识之时他笃定的说“我很贵”一般,神情别无二致。
我晃了晃脑袋,方才想象艾因是美人鱼所带来的魅惑感全然消失了,想到自己差点要说出的话,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明明自己就不是他的命定之人,怎么又开始自作多情了?
只好没话找话说:“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瞎说的话,你怎么到现在还记得?”
“亿万少女的梦想……”他慢悠悠拖长了声音,重复那天我对他的评价,“这样的夸赞,我当然不会忘。”
“你别自作多情了,才没有人这样夸过你呢,”我语气有些急切,“我当时只是口误罢了。”
他笑了笑,不置一词。忽而开口:“今天你想听我弹什么?”
“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我脱口而出。
“然后再弹你最爱的那首是吧?”
“名字不准说出来!”
艾因想必早就料想到我的反应,顿时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很好听,就像共鸣很好的乐器被极富有经验的乐手演奏一般的悦耳。
其实以他的性格,这样的笑容于他而言并不多见。由此我也额外珍惜这样的时刻。
可惜我不是真正的“小画家”,无法用画笔将他的笑容描绘出来。
我们彼此默契的没再说话,不一会儿,音乐便从他指尖流泻而出。
我敏锐的发现,今天他弹的降E大调夜曲,却覆盖着一种悲伤的色彩。
可没一会儿,我却不自觉的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开始神游物外,我忍不住回想起曾经和他之间的谈话。
“你不是画家。”虽然是发问,但他的语气很笃定。
“对,我不是她。”
“我在问你的职业。”他蹙了蹙眉,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
“额……”我顿时有些愕然,“你是想知道我的职业?”
“不然呢?”
“我以为你会问我,你的女主角究竟去哪了,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心下腹诽。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她,自然不会问你这么无聊的问题。”
“……”没想到我居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尴尬之余,我还是抓住了关键的字眼,连忙反问,“从一开始?”
“说话的强调,拿笔的习惯,还有你作画的过程,”艾因少见的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找更为合适的措辞,“你的画作……似乎都是瞬间完成的。”
他聊这个我可就精神了!
我笑的直不起腰:“那是我在抽卡……”
“抽卡?”他挑了挑眉,显然不太能理解。
简要的告知他这款游戏的存在、世界观及设定之后,我便详细的告知了他抽卡的概率分布,顺便吐槽攒钻石的艰难程度。最后我还公正的做出了评价:“这款游戏还好啦,抽卡材料攒的也不算慢,卡面掉率也算合理,许愿机制也算良心……”
“我是游戏中的角色么……”他双眸的红色越发深邃,我不由得停住了自己的碎碎念。
“你也不要太灰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别看你只是游戏里的角色,喜欢你的人很多的!”
“有多少?”他突然俯身凝视我。
感受到我与他之间不容忽视的距离,我身体一僵。
蓦地,他轻轻的笑了笑,略过了这个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职业。”
怎么绕了半天又绕回来了?他发现自己是游戏角色的事情难道还没有这个重要?
我没能搞懂他的脑回路,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道:“我就普普通通一个小职员,做行政工作的——你猜的没错,和画家这种高大上的职业沾不上一点关系。”
“那你真正的兴趣爱好?”
“吉他,还有钢琴……反正就是喜欢音乐这方面的。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像你这样的人,”我越说越激动,“能够演绎出自己想要的音乐,只要自己想,就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那种自成一个小世界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话音还未落,他的眼中浮现出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那情绪一闪而过,我竟没能抓住。
但我能够感知到他的心情明显变得好了起来,“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他的眼中有万千光华流转,我感觉到我的整个灵魂,都似乎浸在了他的双眸之中。
“你说喜欢我的人很多,”看到我呆愣的样子,他的嘴角一勾,“那是不是也包括你?”
我一个激灵,像是被人戳破心事般的迟钝了一下,嘴却先大脑一步:“肯定的嘛,毕竟你是亿万少女的梦想,哈哈哈……”
我拼命按捺住自己快要破胸腔而出的心脏,才没有将最真实的想法吐露出来:
其实,你是我曾经的梦想……
而自从那次机缘巧合发现艾因有了自主意识,我又间或能够进入游戏同他交流之后,我的苦恼连同乐趣都成倍增加了:
“喂,艾因,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这次活动卡池里我总是能抽到你的卡。”
“没有。”他的话语一如往日般的简洁,从他脸上我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那你怎么解释我又重复抽到了你的那张活动SSR。”
“你不是许愿了吗?”他歪了下头,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无辜,“记得你说过,许愿之后会叠卡。”
“可我那是单抽。”我咬牙切齿,“上一张你的SSR也是单抽出来的——这你要怎么解释。”
“所谓概率事件,只要存在发生的概率,就有发生的可能。”
“可我还在这个池子里抽到你非活动的SSR,”我都快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气懵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要罗夏的那张活动SSR!”
“哦?”艾因状似随意的斜瞥一眼过来。
我畏缩了一下:“你别这样看我,我只是想要集卡而已!对,单纯的集卡!”
忽然又反应过来了:“不对,我心虚个什么劲儿,明明是我在质问你才对!”
“可我吃醋了。”他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在你说你想要罗夏的时候。”
我承受不住这视线般的,连忙用手将他的眼睛捂上,他也没有作出丝毫的反抗,任由我的手掌紧贴在他脸上,睫毛则随着他每一次的眨眼,在我手心不紧不慢的挠着。
“没想到,我竟然都不能满足你……”
我手忙脚乱的又用手把他的嘴捂上,防止他再吐出什么虎狼之词。更像是掩饰自己情绪起伏般的恶狠狠道:“不许学罗夏说话!你这样都OOC了!”
艾因突然笑了。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看他笑的那么爽朗。
“但这样……我很开心。”他说。
这时我才发现我捂他嘴的手,早就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了,他的嘴一开一合,手心处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直接刺激着我的神经。
“摆脱‘艾因’这个游戏人设,说我真正想要说的话,做我真正想要做的事——这些体验,都让我觉得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喜怒,而不是一串代码,一个玩物,一个依附于游戏的存在。”
“我会救你出来的。我会找到办法将你解救出来,让你彻底摆脱游戏的桎梏。”原本我用来捂他嘴的手,如今已经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轻触,若是有人从旁边看,反倒会觉得他在亲吻我的指尖。我却浑然不觉自己和他之间的姿态有多暧昧,只知道他刚才话语传来的痛楚,急需我的分担,我认真的一字一顿,“如果不行,我就留下来陪你——”
仿佛一个魔咒生效般的,整个世界突然禁止了。
“检测到该记忆片段,符合检索条件。是否查看?”
“是。”艾因面无表情。
……
“刚才的你让我觉得不喜欢了。”
“你都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我,那只是被游戏人设束缚的‘艾因’。我向你保证,这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还有白色情人节的剧情,我也不喜欢。”女孩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他听到自己又笑了一下,“我也不喜欢。”
“我最喜欢的爱情电影更不是《怦然心动》,你呢?”
他看到自己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我也同样不是,我可能与你的偏好相同,从爱在三部曲和《爱乐之城》之中选吧。”
“哇!”女孩开心的拥抱住他,“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的是这几部……”
……
“播放完毕,是否确认删除?”
“确认删除。”
“删除完毕,是否继续检索?”
艾因正要说“是”,便被一个人的话语声打断。
“你在做什么?不是只需要删除她刚刚说那句话的记忆,绕过判定触发条件,就可以推迟她‘同化’的日期?”
“不,我要一直删到……她忘记自己对我的感情为止。”
“看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触发到‘关键词’了?啧,我还以为自己有多敏锐,能够第一时间赶过来看一场好戏……”
“继续检索。”艾因冷冷的瞥了说话的人一眼,没有理会。
“没想到你竟然能触碰到‘规则’的边界,我以为只有我和消失掉的几个老家伙才可以。”那人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如果你选择维系自己的‘存在’,你一定能到达比我更远的位置。”
“那种事情……”似乎他的话让艾因回忆起什么温暖的事情,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柔软起来,“我不在乎。”
“物质守恒,能量守恒。你获得的自我意识越多,她留下的自我意识也就越少,这一点想必你早就清楚了。”那人的表情越发惊愕,“你是想她彻底脱离这个世界?再这样下去,你的‘自我’就会彻底消失……”
“‘自我’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她给我的,再还给她又何妨?”
“真是疯子……”那人嘟哝了几句,便又离开了。
他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和他一般别无二致的存在。
所谓概率事件,只要存在发生的概率,就有发生的可能。
这句话,他并没有骗她。只要有游戏程序运行,就有出现bug的概率。虽然概率极低,但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虚构作品里被唤醒自主意识的存在。
当时她抽卡,他的确使了点小手段没错,不过不同稀有度之间的概率他并没有插手,何况,即便他插了手,这也不是什么大的原则性问题。
但他终究是骗了她。
“我走了以后你会怎么样。”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她不舍的望向自己。披上游戏形象的外壳,连她的形貌都不可寻,但唯有她的眼神是属于自己的。而当她望着自己时,她的眼睛里便全然只有自己一人。他发现他早已迷恋上这种被她注视的感觉了。
刚才那个人说的没错,在她卸载游戏之后,他会消失——彻底的,在游戏甚至她的记忆里一点痕迹都不留,仿佛他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但是那又如何——只要她安好。
“玩这款游戏的人还有很多,”他状似随意的说道,“我肯定能够找到属于我的那个命定的人,届时她一定能够将我解救出去。”
“那就……祝你早日找到她。”看她快要哭出来了,他的心下不由得一痛。但他必须狠下心,就当是自己对她开的……最后一个顽劣的玩笑吧。
“我会的。”他听到自己这样开口。
其实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就是你。他在心里说。
删除再多她同他之间的记忆,都已不能阻止她说出,要为自己留下来这样的话语。
于他本是最动听的情话——她不知道当他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一贯波澜不惊的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但于她——那却是致命的魔咒。
随着话语的吐露,她会真的留下来——留在游戏世界中,逐渐失去自我意识,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同化,继而成为和其他普通游戏角色一样的存在。
就像那个人说的,一开始他的选择的确是删除她说出那句话的记忆,“欺瞒”规则对触发条件的判定,推迟她‘同化’的时间。
但她的心意似乎比他想的还要顽固。
“居然连删除记忆,都无法彻底将你对我的爱意抹去了么……”他心里涌起一种胀满的感觉,不知道是甘甜多一些,还是苦涩更多一些。
同她的相处,一如饮鸩止渴。他一次次的暂停时间、删除记忆,听到她说出“想为他留下”时第一反应也不再是欣喜,而是下一次怎样才能避免她说出这句话,或者在她说出之前更加果断、老练的将她推到更远的位置。
他不想伤害她。但为了能和她相处哪怕再多一分钟的时间,为了满足自己最后的一点私心,他只能……出此下策。
但如今,已经足够了。
他已经很满足了,不能再放任她继续同他一齐饮这甜蜜的毒酒了。
他怕下一次……或许,他就做不到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条樱花大道上,正站在樱花树下等她,静静看着她朝自己走来。
他知道,这是她来向自己作最后的道别。
他想起了那个童话故事的最后结局,那是她不经意提到的,却又似乎一语成谶:直到夜晚的最后一秒,小美人鱼都没有用刀捅进王子的胸口,利用他的血再次变回人鱼。熹微的晨光里,小美人鱼不舍的望了王子一眼,便纵身跳进海里,化为了泡沫。
“如果你是王子的话……我当一下小美人鱼似乎倒也不亏。”
他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制,随着她的触碰,说出游戏预先设定好的语句。看到她转身离去,他无法挽留,他知道,自己也不能挽留。
如果你与我是在现实中相识,我会向你说,不要走,还有——
我爱你。
那段钢琴旋律在脑中响彻。
他看到她来到樱花树下向他告别。
她还没走近,他便上前将她拥入怀里,看着她瞳孔中自己的脸在樱花的映衬下,慢慢的放大,直至他触碰到她的唇。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剩下的话语,被逐渐加深的吻所吞噬。
一曲终了。幻象破碎。
卸载游戏之后,我总下意识的划着手机屏幕。
每当划到游戏图标曾占据的那片空白时,我的胸口处不知为何,都会空一下。就像血液流遍了全身,却唯独不流进心脏。更像原本有什么一度占据着那个位置,却平白无故地被拿掉。
只留下一个空洞,填补不上。
我也曾想过要不要把游戏重新下回来试试。但总是迟迟不肯做出行动。
就好像觉得,即使我那样做了,也有什么……再也回不来了。
2021.7.25 初稿
2021.7.26 二稿
2021.7.29 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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