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内容标签: 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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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无

立意: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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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24756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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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

作者:晏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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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缘



      —— 谨以此文献给www和蛋蛋饼在一起的398天,那是一段小有遗憾却十分美好的日子

      玻璃窗外的雨像冰渣一样往下掉。南太平洋的海风像生锈的刀,把图书馆门口几株深绿色的桉树刮得东倒西歪。一片惨白的寂静中,巨大的哥特式建筑像灵堂一样笔直地耸立着。不知道到底是天上掉雨还是眼里掉珍珠,深褐色的砖墙就像八国联军侵略以后的圆明园,倾塌的方砖和横卧的石柱,浸浴在迷蒙的白雾里,仿佛一堆断壁残垣。

      刚过二十二岁生日还不满三个月的倪好在朋友圈里写:“夏末的悉尼总是下雨。天阴沉沉的,天上的云厚厚的,像墓碑一样沉重地压在心上。”

      她的心就是金兵跨过的瓜洲渡,风中的南宋王朝,在凄凉的晚景中摇摇欲坠。

      二十分钟了,周记炒货铺门口还在排长队。倪好手里捧着用牛皮纸装的糖雪球,她捏着竹签往嘴里塞了一颗,酸酸甜甜的,但酸味盖过了甜味,惹得她全身打了个颤栗。这是方才吃煎饺时,倪太太闷得无聊,四处转转给她买来的。

      十一月的杭州刚挨过淅淅沥沥的秋雨,眼下天气放晴,阳光里还带着点初秋的仁慈。水蓝的天,透亮的云,临街一排青黄不接的梧桐树,树下是各式各样的杂货铺子。倪好在等糖炒栗子出锅,已经闻到了焦香,只是还差点时间,可似乎等不及了。

      倪先生叫的的士已经到了,匆匆地催她上车。今天有客人来杭州玩,是她父亲认识的一家人,听说有个儿子,和她同龄。台州人,在上海做生意。她不喜欢这样的社交场合,会不会是那种典型的上海小市民,睨着鼻孔看人?阿拉阿拉,印象中总是带着点优越感。她不愿来的,只是倪太太反复劝说她出门散散心,别一直在家里憋着。她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长队,二零二零年,第一锅糖炒栗子吃不到了。

      她很多年没有去梅家坞。三层楼高的农家乐房顶上,巨大的圆桌前聚了乌泱泱的一群人。阳光像蜜糖一样流淌在水泥地上,把周太太的影子拉得特别细长。倪好一眼就看到了这个中年女人,岁月在她脸上沉淀下波澜,但不难看出努力保养过的痕迹。她笔直地坐着,身体微微向前倾,把腰背挺得很直。明明是很具压迫感的坐姿,却带着优雅的笑容,作出一副倾听者的姿态。她的头发严丝合缝地盘在后脑,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刺绣连衣裙,脚底踩着五六公分高的细跟,露出两截藕一样白腻的小腿。

      这样的女人,将身旁穿着休闲装,正高谈阔论的周先生衬得格外中庸。他正把两根手指支在圆台面上,用一种洒脱的口吻对倪先生笑道:“现在生意到了淡季,冬天都是亏本的。”

      倪好心想:“是不是每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身边,都有一位优雅老去的女人?”

      周太太转过头和右手边的人说话。那是个男孩,垂着头,倪好看不清相貌。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简直要融进不远处那片浩浩荡荡的深绿色茶山。他边上空着一张椅子,她就坐了下来。周太太讲完了话,他偏过头来看她。

      他笑道:“你好。”

      他的眼神灼灼的,她的心突然像泡腾片丢进凉水里,滋啦滋啦冒着橙子味的气泡。她想挪开眼去,却控制不住盯着他看。白,却不是苍白,是现代社会追求的健康的肤色。他的眼睛像荒原上的星空,在那黑压压的睫毛和葱郁的眉峰下,闪着奇异的光,再一眨,又暗下去了。俊逸的鼻梁,杏红色的圆润的嘴,堆砌在他脸上,颇有中国画里艳丽而苍凉的美。

      他凑过来,笑盈盈地望着她。先是不说话,把圆台面上的铁皮印花热水瓶拿下来,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倪好的手指贴在滚烫的玻璃杯壁上,整个人仿佛烧起来似的。阳光像火星子溅在那身后苍翠的浓郁的山坡上,被风一吹,燃起了巨大的绿色火团,从山顶向山脚下路远方天尽头蔓延,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她心里去。

      他又道:“我叫周景明,你叫倪好?”

      被他这样看着,倪好只觉得自己像玻璃杯里的水,差点就要撒手泼出来了。她趁他别开眼时,定了定神,笑道:“是。你是哪个景明?”

      景明道:“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岳阳楼记》里的,我外公取的名字。”

      倪好点点头,笑道:“是个文化人的名字。我外公也给我取过小名,叫小毛。大家现在也这么叫我。”

      景明打量了她一下,笑道:“小毛啊。《祥林嫂》里那个也叫小毛。”

      倪好瞪了他一眼,道:“那是阿毛,冬天里被狼叼走的。我不一样,我是因为小时候脖子后面一直有毛,医生说是胎毛,几个月就掉了,结果一直没掉。”

      景明笑道:“好好,小毛不是阿毛。”

      上菜了,倪好刚吃过早餐,没什么胃口,坐了一会就下桌了。很快景明也吃好了,双手揣在兜里踱了过来。倪太太和周太太不知在谈论什么,眉毛挑得直飞到天上去。她们身旁跟着未婚的余小姐,穿着灰色的卫衣和灰色的运动裤,扁平的五官安在圆圆的脸上,看上去不善言辞的样子。听倪先生说,是一道来玩的江先生的女朋友。倪好当下只觉诧异,江先生的太太她是见过的,但这位余小姐,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多瞧了余小姐一眼,那余小姐便笑道:“他们要打麻将,我们要不要去附近转转?”

      周太太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余小姐道:“有个法喜寺,这几年特别火,很多年轻人会去拍照。”

      周太太道:“那就去罢。”

      五人一辆车,景明开车。这一带都是山和树,成片的无患子和桂树。桂花已经过了季节,但无患子正黄着,仿佛秋意落在了油布伞上。大概是周末的缘故,十几分钟的路比平时多开了足足一倍时间。明明已经闻到淡淡的香火味,可路却那么长,那么慢,一直开,一直开,永远都到不了似的。

      余小姐抢着买了票,他们跟着人潮往里走。倪好在景明边上,因为不熟,也不知该说什么。倪太太信佛,正劝着周太太,到都到庙里了,不拜也是可惜。大雄宝殿里在举行法事,大约是做生意的人多少都带点迷信,她们便叫上余小姐一起去观摩。

      倪好踮着脚,什么也没看到。她正望着余小姐纤细的背影出神,就听景明道:“要不要去走走?”

      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跟着他四处转转。从大雄宝殿往后绕,有一面巨大的黄墙,很多人都在拍照。景明问道:“你要不要拍?”

      倪好道:“不要,我不喜欢拍照。” 其实她想拍的,但景明同她不过刚认识一天,让他帮忙的话就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你要不要拍?” 她又问。

      景明笑道:“你看我像喜欢拍照的人么?”

      倪好道笑道:“我不知道。不过你不想拍,我们就走罢。”

      他们绕着法喜寺的楼梯直上直下。倪好有些累了,可景明像机器人一样,似乎感受不到疲倦。她走不动了,告诉景明,他对于自己的神经大条显露出抱歉的神态。他们于是趴在石栏上看远方,有一株很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得如同一团球,上面用红绳系满了许愿牌。景明很兴冲冲地问道:“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倪好摇摇头,道:“这里是求姻缘的,据说很灵,不过我从没想过这些。我都去净慈寺,那边人少,倒是更像寺庙。我母亲每年正月里都要去径山寺,她觉得那里好。”

      景明道:“我母亲也会去上海的寺庙。但我不太信这些,我总觉得事在人为。”

      倪好笑道:“那你还来。”

      景明努了努嘴,笑道:“我是客人啊,余小姐说来,我又怎么能推辞?再说了,你想留在那里打麻将么?”

      倪好道:“不要,我不会打麻将。”

      他哦了一声,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周太太在对面的楼梯冲他们招手,景明才道:“回去罢。”

      回到茶室,离晚饭时间尚早一些。桌上摆了些绿豆饼,周太太尝了一块说好吃,想要带一些回上海,就让景明去买。卖饼的店在城西,遇上晚高峰,来回要一个多小时。大概是尽一下地主之谊,倪太太叮嘱倪好陪景明一道去。

      这时已经天色向晚了。他们在车流中缓缓前进,车载里放着徐佳莹的《大雨将至》,一时无话。倪好觉得有些压抑,就把头转向窗外,天在这刻呈现出一种梦幻的紫色。路灯还没有亮,她坐在车里,一动不动,车子也一动不动。云化成轻烟低低地笼罩在山间,风在她脸颊上轻轻拍动。那仿佛不是风,不是云,而是沉默中景明的呼吸。

      倪好在这样的静默中不知坐了多久。她直起身子,问道:“你在哪里读的大学?”

      景明伸出手,调低了车载的音量,道:“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下沙那边。我去年刚毕业,已经工作一年左右了。”

      倪好道:“你是做什么的?”

      景明道:“在外企,做财务之类的。之前在杭州实习过半年,在近江那边。”

      倪好道:“那也一直没见到你。不过我们也算有缘,要是没有疫情,我现在还在悉尼,估计不会这么快碰到的。”

      景明淡淡道:“想回去么?”

      倪好怔了怔,他的确问到了她心上。在国内待了大半年,每天无所事事的,确实感到了无聊。可回去又有什么好的呢?不过是待在她十七八平的小房间里昏昏度日罢了。她笑道:“我不知道。”

      景明扭头看着她,半晌笑道:“顺其自然就好。”

      倪好听了,不觉笑了笑。等他们停好车,天已经完全黑了。汪保来开在马路边,景明的脚步飞快,倪好有点茫然地跟在他身后。对面的红绿灯跳了,他们站在人行横道上,夜风吹来,倪好穿了一条短裙,两条腿光光的,冷得直发抖。辉煌的灯光车影里,她抬头望去,一轮青灰色的月亮薄如咸鸭蛋壳,寂寥地悬在暗沉沉的天涯。

      景明要买十五盒绿豆板栗饼,十五块一斤,买一斤送半斤。一锅做不出那么多,他们就等下一锅。倪好在店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跳上跳下,他突然问道:“一盒一斤,一共要付多少钱?”

      他背后有一盏路灯,他们两个的影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倪好跳下去,重重地落在地上,影子就重叠在一起了。他和她差不多高,平视他的瞬间,他的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隐约看到自己惊愕的神色,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受。他微笑的脸在昏黄灯光的照映下,有一种万物萧条之美。

      倪好答道:“十五盒就是十五斤,买一斤送半斤,实际上只买了十斤,那就是一百五十块。”

      景明哦了一声,又问道:“如果一盒一斤半呢?”

      倪好道:“一斤半?十五除以一点五是十,十块钱一斤。买十五盒,咦?怎么还是一百五十块?” 算着算着,她噗嗤一声笑了。

      景明道:“十五盒就是二十二点五斤,所以是二百二十五块。”

      倪好悄悄点了点脚尖,笑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算数学题?”

      景明道:“怕你太无聊。”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那天他开车把她送回了家。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周先生一家回到上海时,他还特意发了消息告诉她。缘分就像一根线,即使再浅再稀薄,只要牵着,远在天涯的两个人也能相逢。渐渐地,他们联系得频繁起来。他睡醒、出门、下班、睡前都会给她发消息。而倪好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枕头边的手机。看到他发的 “我出门啦,你怎么还没醒”,她仿佛一头撞进了春夜的风中,连笑都带着春雨后潮湿的温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们之间流转,好像一扇小窗里有很美好的东西,隐隐约约透着光,隔着一层窗户纸,虽然看不清,但是已经显露出朦胧的轮廓。

      再见到周景明是二零二一年一月。他约她去上海玩,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倪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满心欢喜,除了想快点和他见面,再想不到别的事了。

      那晚下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倪好躲在思南书局里等景明下班。他快到的时候给她打了电话,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淮海路的梧桐树下。整条路上都是矮矮的小洋楼,爬山虎的枯藤缠在惨红色的砖墙上,油灯照着五颜六色的彩绘玻璃,凄凄切切全是荒芜的十里洋场的味道。一排明亮的路灯点亮了被雨打湿的沥青马路,这天的风始终很大,给倪好的头发吹得像乱蓬蓬的芦苇。她把脸埋在大衣的翻领里,看见短靴上有星星点点的水花溅开来的痕迹。

      景明开了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停在对面。她一路小跑过去,猫着腰收了伞,钻进副驾。她低着头,掸了掸衣襟上的水珠,因为狼狈而羞于见他。他先对她问了好,然后笑道:“不好意思啊,下班晚了,路上又堵,让你久等了。”

      倪好忙道:“没关系的。本来说好我去你单位附近等你的,结果我贪玩,从武康路一直跑到这里来了。”

      景明笑道:“你还去武康路了。有一家熊爪咖啡你看到了吗?我在网上看到别人评论说挺有意思的。”

      倪好打趣道:“没有。不过我去吃了brunch,我特别喜欢。杭州很少能找到好吃的brunch,上海到底是大城市,我觉得我是乡下人进城了。”

      景明道:“你下次多来啊,我们可以一起去吃。”

      下次多来?是不是代表他想见到她,还是单纯地和她客套?倪好想入非非,他就把手伸过来,指了指她膝盖上的包,微笑道:“都湿了,放后面罢。”

      她低下头,窘促地并着膝盖,顿了顿,道:“好。”

      那是一个粉色的斜挎包,上面用牛皮缝了一只黑色的小马,是之前在新加坡买的。用了三五年,但一直舍不得换。景明勾住包的手柄,上半身朝后座探去,轻轻一丢。倪好用余光瞥到他波澜不惊的面容,没敢回头看。

      雨噼啪噼啪地打在前挡风玻璃上,一时安静得只能听到车轮碾过马路时发出的辘辘声。延安西路两侧林立着灰黑色的高楼,倪好贴着车窗向外望去,狭窄的缝隙中横七竖八地架着电线杆,像一张网罩住了潮湿逼仄的弄堂。这时候,她忽然听到景明在耳畔说道:“外人对上海的印象多停留在租界、洋楼、黄浦江、外滩,只要一提起就是灯红酒绿的魔都。但我觉得只有见过弄堂这些不起眼的角落,才算见过真正的上海。”

      她微笑道:“或许罢。”

      景明带她去家里的饭店吃饭。开在黄桦路上,是一家吃龙虾的店。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霓虹的灯牌晃晃地亮着,红和绿的色块交织在一起,天却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金属的冷灰。周太太穿了一件黑色大衣迎在马路边,这让倪好十分不好意思。她还是和上次见面时一样优雅温和,对倪好招手道:“来啦。外面风大,快进去罢。”

      他们穿过一楼大厅,锃亮的白色瓷砖晃得人眼发晕。周太太给留了一间包厢,能坐十几个人的圆桌现下只有他们两人挨着,共看一本菜单。空调轰隆隆地送着暖风,倪好脱下外套,搭在一旁的椅背上。景明也把黑色羽绒服脱下来,很顺手地递给她,露出一件半旧的黑色卫衣。她愣住了,到底该放哪里?他为什么不放自己边上呢?倪好想了想,帮他整整齐齐地摊在椅子上。

      景明道:“你看看想吃什么。”

      倪好翻了翻,周先生敲门进来,问她要点什么,说十三香的小龙虾和椒盐皮皮虾是最经典的。倪好道:“那就这些罢。”

      她又问景明上海还有什么有特色的菜,景明给她报了几样。他似乎十分照顾她,帮她倒茶涮餐具。吃饭的时候,因为她做了指甲,他很贴心地连小龙虾都顺道剥了。他好像变得不善言辞起来,不似在网上那般话多,只顾着低头处理那几只泛着油光的红色的虾。倪好偷偷瞥他一眼,移开了目光,又忍不住再多看一眼。隔着一束光的距离,他那寂静的眼眉和侧影仿佛从未如此清晰过,突然就和她对上了眼。

      景明笑道:“怎么不吃了?”

      倪好猛地搁下了筷子,按在碗上,道:“我去上个厕所。”

      她急匆匆地走出去,包厢外面的女服务员诧异地对上她的目光,随即换上了一种极为暧昧的笑容。倪好打开水龙头,双手捧了一把水朝脸上扑。镜子里,她的脸颊仿佛刷了一层粉,晕出淡淡的嫣红。周景明,景明…… 想到他,她觉得自己就像流出的滚烫的沸腾的热水,一股脑全泼到了手背上,灼出了一个洞,根本不知道何去何从。

      她揣着心思回到包厢,又吃了一会。周太太端了一盘水果上来,笑道:“还合胃口吗?吃点水果罢。”

      景明把果盘摆到她面前,倪好道:“谢谢阿姨,都很好吃。”

      周太太道:“这几天让景明带你到处玩玩,不用客气的。” 说完,又对景明道:“你听到没?”

      景明笑道:“知道了。等下要不要去外滩转转?那边晚上有灯光,还挺好看的。”

      倪好道:“好。”

      于是就到外滩去了。绕了很久才停好车,沿着灯火通明的南京东路一直走,两侧开着卖各种上海特产的礼品店。蝴蝶酥、梨膏糖、状元糕、五香豆、方糕、水果糖…… 装在牛皮纸盒和玻璃罐里,垒金字塔一样从货架堆到天花板,影影绰绰的,像极了倪好小时候逛的河坊街。在喧嚣鼎沸的人声中,天空中飞过两三只海鸥,叽叽喳喳地唱着。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戴着颤巍巍的帽子,系着永不过时的格纹围巾,脚上踩着尖而细的鞋跟,毫无秩序地,乱糟糟地来来往往,仿佛赴一场盛会。走出南京东路,一整排洋行旧址伫立在巨大的天穹下。通透的玻璃窗镶嵌在姜黄色巨石之间,好像淡黄色的威士忌里浮着冰块。陆家嘴的楼群照得天都亮了,曾经最高的金茂大厦在震旦边上黯然失色。他们交谈着,在江边的栏杆上趴了一会,沿着黄浦江,从东方明珠走到解放碑再走到外白渡桥。在那极具线条感的冰冷坚硬的钢筋混凝土中,大块的红变成大块的绿,密密麻麻的粉光蓝光紫光交织成一束白光,映着摇漾通透的江面,江面里倒映出流动的光与影,另一个颠倒的辉煌的城市。

      玩到后半夜,景明送她回酒店。这天晚上倪好失眠了,翻到凌晨才睡着。一觉醒来,还迷迷糊糊的,景明已经来接她了。先去了老盛昌吃早餐,点了辣肉面、浇头和小笼包。两个人互相谦让,最后剩了两个,谁也没好意思吃。然后去迪士尼,是倪好一直心心念念的。景明因为之前没有给她买票,被调侃了很久。入园就花了不少时间,天气倒是好,到中午的时候,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倪好只穿了一件开衫,疯了一样又跑又跳,仿佛不是寒冬季节。

      他们玩了很多项目,从巴斯光年到极速光轮到加勒比海盗再到雷鸣山漂流,把迪士尼绕了个遍。景明投飞镖中了一个史迪仔的钥匙扣,送给了倪好。她放在手心里,小小一枚,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停在原地看钥匙扣,景明却已经往前走了,走了一段路发觉她不在,又折回来,笑道:“在想什么?”

      倪好笑道:“在想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景明笑道:“抱歉,我习惯了。累不累?我可以慢一点的。”

      倪好道:“没关系,我可以跟上的。”

      他们一面走一面说笑。隔了一会,景明道:“其实很多人都说我走得快,但很少有人能跟上我。和你一起走路还挺开心的。”

      倪好笑道:“那你可以经常和我玩。”

      景明带着笑道:“你想不想去开卡丁车?或者室□□击馆,我没有去过,想试试看。”
      倪好道:“好。”

      他们因为玩项目错过了花车巡游,倪好多少带点遗憾,景明便安慰道:“飞跃地平线也没有玩。你要是想看,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倪好笑道:“你还会想再来吗?”

      景明道:“会的。” 说完,他补充道:“如果是和你。”

      倪好的呼吸仿佛停滞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为了掩饰,她伸出手去理头发,食指深深地插进发缝中,把两堆头发向后推去。过了一会,她低声笑道:“这话说的,和别人你就不来了么?”

      景明脸不向着她,而是向着亮了灯的旋转木马。他向她飘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会来,但第一次永远是和你一起来的,所以会一直记得。”

      倪好被他说得红了脸,辩道:“那你那么多第一次,难道都会记得吗?”

      景明笑道:“也不是。但我觉得和你一起来很有纪念意义,不为别的,只当是为了你,我也愿意记住。”

      倪好笑道:“你这人可真幽默!”

      景明笑道:“你不觉得我无趣就好。”

      离烟花开场还有半个小时。太阳落了山,这边又是郊区,气温像熊市一般往下掉。他们在城堡对面等,倪好屈膝蹲在冷冰冰的地上和景明做算术题,仿佛一座石雕,抖得牙齿都颤颤磕磕的。这时她听景明说道:“我把外套给你穿罢。”

      她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没事的。”

      可景明已经脱下来了,她肩头一沉,刹那间,全身都被他的气息包围了。她闭上眼睛,像走进了深秋的森林,到处都是清冷萧爽的雪松的味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周景明…… 他像梦魇让她魂牵梦萦。她就是化身成牛的伊俄,因为他,心甘情愿地去到阿尔戈斯身边。她捏住他衣摆的一角,新生的血肉仿佛被爱情的泡影牢牢环抱住,嵌入了他的身体里,拔也拔不出。

      夜深了,风呜哇呜哇地吹着景观树,城堡外的云,云外的天,黑的黑,灰的灰,整个世界像一个老旧的音乐盒,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妄的。唯一存在的是肩上那件黑色薄羽绒外套,那样沉重那样柔软,城池一样囚住了她。照明的弓箭形风车灯已经全然灭了,在苍茫夜色里,高而空的穹顶之下,一簇簇轰轰烈烈的雨急转直下。过分夸张的色彩碰撞揉合在一起,鲜亮的红,灼烈的金,浓郁的橙,紫的蓝的青的绿的,闪的闪,裂的裂,从四面八方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

      倪好指着冰雪奇缘的图案,兴奋地扭头去看景明。他也刚好转过头来,鸦翅般浓密的睫毛像婴儿的手掌覆在脸上,留下两扇浅浅的阴翳。她愣住了,嘴唇因为寒冷止不住颤抖,凉意仿佛深深扎根进了血脉里。倪好用手背轻轻贴住脸颊,因为抖,她的笑容也十分滑稽,牙齿巍巍地磕在嘴唇上。

      景明问道:“还很冷吗?”

      倪好摇了摇头,笑道:“你还问我,也不看看你自己。”

      景明笑道:“我有什么要紧的?”

      倪好道:“怎么就不要紧了?要是明天感冒了,罪魁祸首还不是我。”

      景明突然靠了过来,一面含笑望着她,一面拢了拢她身上的外套。倪好红了脸,忙低头道:“我可不愿做这个罪人,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穿罢!”

      景明垂下头,凑在她的耳朵旁低低地说道:“已经做了罪人,哪里还有反悔的道理?要不然你想想怎么赎罪?”

      她猛然把头抬起来,瞬间跌进了他触目惊心的眼神中。她仿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带着一点迷惘,踩在了一个寂静的深潭边缘,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在那遥远漆黑的天幕尽头,低悬着一轮象牙白的瘦月。因为烟火,天褪成了淡青色。那月亮就像烟灰抖落在白绢团扇上,烫出了一个泛着黄灰色的小圈。她淹在如水的月光里,淋湿了,浸透了,遍体通明。景明望着她,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犹如晨昏时的天色,带着一种醉人的荒诞。

      倪好的心却从未如此明晰过 —— 是的,她爱景明,她被那突如其来,无法溯源的爱吓到了。他们之间是那样暧昧,尽管他从未向她吐露过爱这个字眼,他这样吝啬,堪比葛朗台。又或许他们爱的方式不同,但总而言之,这都没有关系。只要她爱他,是可以不计后果的。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他的身躯,他的骨骼,她还想再抓住些别的什么东西,但她实在没有余力了。她听到自己喃喃地说:“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景明顿了一会,轻声道:“倪好,你看看我。”

      倪好小心翼翼地仰起下巴,月光中,他脆弱的眉与眼呈现出一种不近情理的美。他一只手搁在她的头顶,贴着她的耳廓,把一缕碎刘海别到耳后。他低下头,轻叹了一声,又仿佛那只是夜风的呜咽。倪好下意识地偏过脸,一个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嘴角。她的身体抖动着,却并非出于抗拒,而是那个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发生了。景明的五指插在她发间,一用力,把她的脸扳正回来。她并不是一个急切的人,但此情此景,完完全全符合了她浪漫的设定。她无法想象,一个人的温度竟然能如此热烈。这是他第二次吻她,在喧闹的人海里,璀璨的花火下,凄清的天与月外,人不叫了,风不吹了,时间静止了。她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又昏又暗,永远沉睡下去。

      第二天,景明本来要送她离开的,但是因为公司团建抽不开身,便给倪好叫了车,让她自己去火车站。回到家,倪好并没有告诉倪先生和倪太太她谈恋爱的事。一是因为她和景明刚确定关系,自己都还没有适应。而且在她看来,告知父母是恋爱中后程的事,他们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二是因为双方父母都认识,如果知道了她和景明的事,两人多多少少会不自在。她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因此也就打算先瞒一瞒。

      巧的是,景明和她有同样的想法,这让她在某种程度上觉得两人是有契合度的,并非是出于一时的头昏脑热才在一起。他们有很多相同点,爱听同样的歌,甚至会在同一时间听同一首歌。但他们也不全然相同,例如在谈到对婚姻的看法时,景明表现出一种非常世俗的态度。他认为人的一生是按部就班的,因为活在社会里,所以不得不屈从。倪好强烈地反驳他,不论在什么时候,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景明只是笑笑,不和她过多讨论这些问题。

      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侣,尽管分隔两地,却仿佛两个灵魂存在于同一个身体里。情人节的五点二十分,倪好收到了景明发来的 “520”,从那天起,每天同一时分,她总能收到他的消息。元宵节后,一个下着冷雨的傍晚,景明开车来杭州找她了。倪好瞒着父母,只说是有苏州的朋友来玩,让她出去住几天。他订了一间湖景房,她比景明先到,穿了一条针织裙躺在双人床上,散着头发,枕着雪白的床单、枕套、被褥,像白釉花口盘上的一粒黑珍珠。天从灰蓝色慢慢变成黑色,青黄的山麓缓缓地暗了下来,整个城市埋在阴霾的云里。她把睡过的痕迹一点点抚平,披了一件开衫,趿着棉拖伫在落地窗前。从高处往远看,西湖大道的路灯亮了,南山路的法桐冒着白烟,霏霏淫雨落在湖上,碧琉璃裂开一道一道花纹。

      景明推进房间,她急匆匆地迎上去,发现他怀里抱着一捧红玫瑰,三十来支,用红色牛皮纸包着,覆在一层透明的黑玻璃纱下。倪好嗅了嗅,高兴地笑道:“嗳!你还买花了。”

      景明探过来吻了吻她,笑道:“我想你喜欢花,也喜欢仪式感,特意订的。下班路上去取,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你饿不饿?我还没有吃晚饭,肚子一直叫。”

      倪好坐在床尾,笑道:“都八点了,我中午吃完以后就没有吃。”

      景明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笑道:“怎么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倪好道:“我本来想吃肯德基的,但是又怕吃太饱,和你就吃不下东西了。”

      景明笑道:“傻不傻?你想吃什么?我们快点去。”

      倪好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去哪里吃。这时景明想起来,之前倪好和朋友去滨江垃圾街玩的事,他们就坐地铁去吃小吃了。吃完猪蹄,买了香酥鸡柳,撒的是倪好喜欢的甘梅粉,景明端在手里喂她。他们一路逛,什么都尝了一遍,炸鸡、奶茶、双皮奶、瘦肉丸、车轮饼、芒果冰沙…… 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

      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吃烧烤,聊起景明过去的情史。讲到他大学谈的那个女朋友时,倪好把手掌合在他的手掌上,笑道:“才谈了两个礼拜,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景明道:“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比较有感觉,后来觉得不太合适,不是想象中的爱情。”

      倪好道:“你想象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景明笑道:“说不上来,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罢。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海边看日落,牵着手在沙滩上走。”

      倪好拉着他的手,笑道:“我不一样,我喜欢轰轰烈烈的爱情,诗和远方。我想要生活中每天都有小惊喜,这样就算处了很久,也还是会有新鲜感,不会因此厌倦。”

      景明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觉得我是一个长情的人,而且我很恋旧。我对待感情不会轻易尝试,但一旦我确定了关系,我就会全心全意付出。妮妮,我爱你,我会让你有安全感的。”

      倪好伸手到他面前掩他的嘴,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不需要你的承诺,承诺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你要是真想承诺我,不如就给我钱好了。”

      景明笑道:“就知道胡说八道。如果我没有钱,你会和我在一起么?”

      倪好脱口道:“不会。但我不是为了钱才和你在一起的。有句话怎么说的?没有物质的爱情就像一盘散沙。钱是谈爱的基础。”

      景明点头道:“妮妮,我是真的爱你的。”

      倪好笑道:“我也真心爱你,这样就够了。不要去想那么远的事情,会抑郁的。”

      吃完,他们去买了一盒拔丝蛋糕。景明一只手拎着塑料袋,另一只手牵着她。逛到十一点多,路上有人骑自行车经过,车轮吱呀吱呀地响,那种声音就像像风吹过幽冷的秋千红索。他们赶着地铁的末班车回酒店,倪好洗完澡,站在镜子前擦眼霜。她抽了一条毛巾从浴室走出来,景明正枕在床头看书,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格子衬衣,懒懒地翻了一页。她呀了一声,凑过去看一眼,然后坐在床边擦头发,边擦边笑道:“你怎么还看徐志摩的诗?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能写出这种诗的人,内心一定十分浪漫。你喜欢徐志摩吗?”

      景明合上书,搁在床头柜上。他靠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替她拭头发,笑道:“诗人都太寂寞了。我欣赏他们,但不赞成。”

      倪好笑道:“那就别看了。”

      他帮她吹头发,身上飘着强烈的广藿香油和甜橙油混合的气味,她窝到他怀里一闻,才发觉是他的爽肤水。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过,头发沙啦沙啦地响,痒痒的,像小虫在头皮上爬。房间里暗暗的,天花板上的一带壁灯幽幽亮着,两个人紧挨的影子攀在白墙上。吹干了头发,倪好把书放回去。她和景明隔着老远,在一张深棕色靠椅上坐下来。书桌上搁了一盏矮脚台灯,薄薄的光照亮了镜子里的人。胸前的睡裙勾了一根蕾丝出来,她慢腾腾地把线缠在食指上,用力一扯,扔进垃圾桶里。她又用木梳梳刘海,歪着脑袋,一根一根地理。镜中的景明望着她的背影,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光着脚走到她背后吻她。他双手撑着扶手,她窝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吻着吻着,他托起她,两个人一起向后仰倒在床上。他把她往墙上顶,往镜子里推,她的汗顺着脸颊滚下来。那种小小的凉凉的快乐一浪一浪袭来,像烟花在她身体的每一寸炸开。她浑浑噩噩地攥着他,仿佛他是漂泊大海上的一根桅杆,和她一起在暴风雨中航行。

      这天晚上她始终没有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倪好枕在景明的臂弯里,听他深深浅浅的鼾声。起初还能容忍,可听着听着就厌烦了。她试图分析自己矛盾的心理,原来的她以为爱可以包容一切,可现在看来,爱一个人也是无法忍受对方打呼噜的。她搬开箍在她肩头的手,翻了个身,背着他缩在床角。可谁知景明又贴了过来,一只胳膊搂着她继续睡。倪好踢了他一脚,他迷迷糊糊地说道:“妮妮,我想抱着你。”

      倪好道:“可是你这样我睡不舒服,太热了。”

      景明吻了吻她的侧脸,道:“那我睡到边上去。”

      他从被窝里探了一只手过来,和她五指紧扣在一起。他们就那样躺着,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过了一会,倪好听景明说:“妮妮,等下次有机会,我们去冰岛度蜜月罢。我想和你住玻璃房,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在极光底下做/爱。”

      倪好微笑道:“好啊,等疫情结束。我还想去土耳其坐热气球,还有希腊,再去东非大草原看动物大迁徙…… 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感觉都来不及。”

      景明道:“这一生那么长,总有机会的。”

      倪好转过去,把脸贴在他的脖颈上。他的脉搏突突地跳动着,牵动着她的心跳。她在呼吸声中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景明笑道:“刚刚还说不想那么长远的。”

      倪好笑道:“我突然想和你结婚。”

      景明笑道:“那你明天早上回家拿户口本,下午我们就去结。”

      倪好道:“你又开玩笑了!我回去拿,你的户口本呢?”

      景明笑道:“我忘了。那你下次来上海,我们在上海登记。”

      倪好听了,把眉毛微微一扬,笑道:“你到时候不许反悔。”

      景明笑道:“不反悔。”

      倪好格格地笑了起来,和他滚成一团。嬉闹中,她问道:“结婚以后,你想要孩子吗?”

      景明道:“想要。最好生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家里热闹。”

      倪好道:“可以不生吗?”

      景明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不可能,我是一定会要小孩的。这不仅是为了延续,我也想和爱的人有一个结晶。”

      倪好犹豫道:“可是我不想生小孩,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的。我觉得生小孩的成本太大了,特别是对女性来说,要经历生体和心理上的转变,还要在社会和家庭之间寻找平衡。我做不了这样的牺牲。”

      景明道:“妮妮,你不爱我吗?”

      倪好道:“爱。”

      他不语,良久方道:“那你不愿意为了我生孩子吗?就当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倪好低声道:“我真的不想。我不想变老变丑,我没有办法接受长满妊娠纹的自己。我们相爱,爱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用孩子来证明?景明,你就不能为我考虑考虑吗?我的工作、事业、理想,我不愿意放弃这些,做一个素面朝天,只会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

      景明道:“你想想你母亲,她生了你,难道现在不幸福吗?”

      倪好道:“这不一样。她是她,我是我。我有我的追求。”

      景明拥着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会陪着你的,妮妮。我不会让你产生类似丧偶式育婴的顾虑,也不会让你做家庭主妇的。”

      他那样真挚热切,仿佛是做好了和她共度漫长岁月的打算。她不禁动容,为了他,似乎也不是不可…… 倪好长叹一口气,道:“好罢,那最多生一个。不管男女,只生一个。”

      景明笑道:“好,我尊重你。”

      他在杭州住了三天,他们去玩了密室逃脱,看了新春档《你好,李焕英》,还像外地人一样绕着白堤游西湖,逛南宋御街。初春的雨连绵不断,始终没有看到过晴天,终于在景明走的那天停了。景明说,他和雨有特别的缘分,以后一看到下雨天,就会想到他和倪好在杭州的日子。最后一天,倪好不忍心把玫瑰花扔掉,他们于是送去了她的朋友林佳恩家里,请她代为保管。佳恩在院子里远远地瞥到了景明一眼,倪好问她怎么样。佳恩笑道:“还不错,看上去很务实。”

      尽管异地,但倪好和景明都跑得很勤快。先是三月份他请了半天假来杭州,接着过了一礼拜,倪好又去上海找他。他们吃了点都德,晚上她再坐高铁回去。景明舍不得她,特意买了邻座的票送她一程,再一个人坐回虹桥。倪好靠在他肩头,看窗外的天空挂着一尾纤月,白白的光像霜花一样结在车窗上。窗里,他们牵着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谈过异地恋的人都说感情难以维系,但倪好丝毫没有察觉出多么苦。抑或者说,苦中作乐。她每天隔着屏幕和他见面,幻想着他的温度、触觉。四月,清明节后,倪好趁放假去上海玩了三天。景明带她看KPL,逛动物园,逛朱家角古镇,逛豫园,吃她爱吃的辣肉面加雪菜浇头,在外滩边看熟悉的夜景。路过一家老凤祥的时候,倪好看到玻璃展柜里陈了一支纯金的凤凰簪子,感叹道:“真好看,也不知道什么人会买去。”

      景明道:“这种一般都是结婚的时候当作三金用的。你喜欢么?下次我送你。”

      倪好笑道:“喜欢是喜欢,不过还是算了,买来也没什么用。”

      景明笑道:“傻瓜,不是让你戴的。留着做个纪念也好。”

      倪好笑道:“好好,你愿意送,我自然愿意收。”

      紧接着两礼拜,倪先生和倪太太去贵州旅游。景明来杭州陪她,第一次睡在她的房间里。东坡路上的晚樱花开得很旺,粉红的花朵里带了点鹅黄,那灼灼的红,爬出了青砖白墙。一点星星之火,将整个城市都燎了起来。他们去吃了椰子鸡火锅,走前,倪好陪景明去汪保来买绿豆板栗饼。他提着两个大纸袋,隔着地铁屏蔽门和她挥手告别。地铁像风一样驶离了站台,他的身影唰一下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倪好坐上反方向的地铁,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五月底,景明又来杭州了。他们在家里煮泡面吃,两个人第一次下厨。景明穿着倪好高中时候的校服,做了红烧鸡翅和糖醋排骨。晚餐后,他们去乐乐茶买了蜜瓜裸蛋糕,倪好从来没有觉得蛋糕可以那么绵软。连雨不知春去,当她再次见到景明,已经是小荷尖尖的初夏了。他们在湖滨排了几十桌的队伍,吃了一顿念念不忘的泰妃殿。

      七月初,倪好去上海打新冠疫苗。他们冒着暴雨去永康路喝熊爪咖啡,又打车去黄浦区的今日牛事吃火锅。每次,倪好都会点一份芥兰牛肉炒饭。回酒店的路上,他们买了一袋杨梅味的乐事,躺在床上边看蒙面歌王边吃。景明尝了一口就吐掉了,他冲到浴室漱口,大声说这是世界上最难吃的薯片。

      回杭州后没几天,景明的外公去世了。他告诉倪好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眉眼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其实蒋老先生的去世早有预兆,只不过靠药一直吊着,多续了两个月的命而已。屏幕那头的蝉鸣一阵一阵的,像婴儿的啼哭,哭哑了,歇一阵,又知了知了地叫起来,不厌其烦。倪好听完沉默了很久,在生死面前,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周后,景明回台州参加了蒋老先生的葬礼,据他的描述,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他人亦已歌,一百多号人在烈日底下暴晒着,笑的笑,哭的哭。豆腐饭热闹得像婚宴,喝了五粮液,吃了波士顿龙虾。倪好不解,笑着问他:“你们家怎么回事?节哀顺变,应该悲痛得连饭都吃不下,上点青菜萝卜稀饭就可以了。你舅舅怎么还办得比出嫁还热闹?”

      景明笑道:“我外公好面子,会希望他的葬礼风风光光的。我舅舅也是遂了他的愿,生前没能再多做什么,身后事总要尽点孝心。”

      倪好嗤笑道:“再怎么尊贵,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从台州回来,脸晒黑了一圈。月中,他们去了北京。出发前一天下了雷雨,虹桥机场和萧山机场飞北京的航班被双双取消。无奈之下,两人连夜买了高铁票。倪好在北京南的出站口等景明,他出现时,她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连行李箱都忘在了原地,颇有戏文里描述的那种久别重逢的冲突感。北京也下雨,无时不刻都在撑伞。铜锅涮肉、卤煮火烧、炒肝、烤鸭、葱肉包子、爆肚、炸酱面…… 从广德楼前的栅栏穿到南锣鼓巷的宅院,马尾弓咿咿呀呀地拉过来又拉过去,什么都看遍了,什么都走遍了。一轮清朝的月亮悬在横卧的十七孔桥上,长满绿草的荒坪坍塌着水泥石柱,碧瓦飞甍的影映着长而深的甬道和高高耸立的红墙,慕田峪的青砖浴在蓝色的月光里,一照就是七百年。走的那天,景明的航班又被取消了。他因为接连的取消留下了心理阴影,说什么都不肯再买一张机票。他和她在川流不息的街头吻别,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分叉处。倪好一个人在候机厅的玻璃墙前立了很久,看一架架飞机推出跑道,巨大的纯白色双翼在湛蓝的天上越飞越远,只留下一道淡白的弧线。远端的廊桥贴着东方航空的广告,花里胡哨的字体在阳光照射下跳动得格外热烈。此刻她特别希望景明在身旁 —— 虽然他们常常在七莘路上看降落虹桥机场的飞机,但他们从没有一起坐过飞机。

      七月底,倪好去上海打第二针疫苗。他们一起吃捞王,看奥运,在梧桐成荫的小路上散步。第二天下午,离火车开还早一些,他们就去麦当劳打发时间。倪好用薯条蘸着番茄酱,在纸盒上画了一只猪头。她笑着说,猪头就是景明。景明笑道:“哦,随便你。”

      七夕节,景明寄来了礼物。除了一些常见的化妆品外,还有一只灰色的兔子挂件,因为他唤她小兔子。倪好特别喜欢,把它挂在床头柜旁台灯上,每天都能看见。八月中下,景明到杭州来。头一天他们去了碧桃小馆,看了《青蛇·劫起》,晚上在江边城外吃双椒味烤鱼。他住了一夜,倪好和他在酒店里待到很晚。那是他第一次来杭州时订的酒店,只不过这次不是湖景房。第二天,景明要走了。他照例去买了汪保来的绿豆板栗饼,留一盒给周太太,另一盒分给同事。晚上习惯性地吃了叶马,景明点了一道菜,叫脆皮目鱼小棠菜。倪好啃了两口,又油又腻,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景明道:“我没想到是炸的,我再也不会点这个菜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叶马剩菜。

      因为疫情,他们见面的次数渐渐变少了。从一周一次,两周一次变成了三周,一个月。国庆的时候,倪好终于见到了景明。他们去温岭玩,景明坐动车到杭州东,倪好再和他一起过去。她在火车站买了两份永和大王的卤肉饭,带到车上当晚饭。此时已是初秋,天气却还很热。景明问姐姐借了车,带她把整个温岭都玩了一圈。紫阳老街、长屿洞天、天空之城…… 他们穿着情侣装在临海古长城上又蹦又跳,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一辆三轮车悠悠地在路边骑,吊着一个发黄的灯泡,车后堆满了青色的小小的橘子,一块纸板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 “四块五一斤”。他们听到一个人在那里喊 “卖橘子喽!”,从马路这头喊到那头也没有人应声。倪好追过去,踢翻了脚边的一片梧桐叶,踩上去发出嘎吱一声,显得格外荒凉。她买了一袋,边走边剥着吃。大概是时候未到,吃上去总觉得有些寡淡。

      第二天,景明带她去下宅吴村玩。这天是阴天,后来才出太阳。从城里往城郊开,灰蒙蒙天透着点亮光。下了公路,路过一家理发铺子,一家糕点铺子,一间矮矮的书店,店门口贴着红纸黑字的对联。路上兵荒马乱的,电瓶车、自行车一辆辆驶过来又驶过去,车轮的夹缝里卷进了许多扭曲的手和脚。景明家是一栋五层楼高的连排,他把车停在后门。倪好绕到前门向里窥了一眼,周老太太正坐在小板凳上理几根稻草。倪好问道:“你奶奶一个人不无聊么?”

      景明道:“也没办法,人老了都是这样的。她有时候和村里别的老太太聊聊天,再编点东西,一天也就过去了。说难听点,和等死也没什么区别。”

      倪好道:“怎么不接到上海去?”

      景明笑道:“我奶奶不习惯的。她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住两天就又想回来了。”

      倪好笑道:“说的也是。人老了,总是想落叶归根的,换个环境反而不适应。”

      他们在稻田里拍了会照片,又开车去海边看落日。他们坐在堤坝上,黄昏只是一刹那。指甲盖大小的橙红色太阳像一枚宝石,而沙滩就是天地间凭空多出的一枚戒托,一不小心就蹭不见了。海尽头的山烟树迷离,金绿交错,满山的樟树和乌桕树被海风吹得朝一边倒。倪好再回头看,还依稀见到金黄的稻田和灰色的公路,路尽头伫着几栋灰色小连排,那仿佛是景明的家。

      她笑道:“你之前说想和喜欢的人在海边看落日,现在我们一起看了,只是海好像不够蓝。”

      景明笑道:“下次去三亚好了,天涯海角。那边还有白沙滩,比温岭不知道好多少。”

      倪好笑道:“你总是下次下次,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呀!下次带我开卡丁车,吃牛蛙面,都大半年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景明笑道:“下次就是下次呀,你总是那么急。哪有一次性把所有事都做完的!细水长流懂不懂?”

      倪好扬起了眉毛,带点抱怨地说道:“三年五载的,我都回悉尼去了。”

      景明凑过来吻了她,笑道:“傻瓜,我会等你毕业的。”

      倪好道:“那我走了,你不许跟其他女生在一起的!”

      景明失笑道:“怎么会?倒是你,不能乱搞。听到没有?不然你就太对不起我等你那么多年了。”

      倪好笑道:“我才不会。”

      言罢,她突然悲上心头,隔山隔海,他们的爱情能坚持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他们会一辈子爱下去么?她是想和他结婚的,但现实的一座山压在这里,她很清楚景明的性格 —— 回避、自我、现实。他不是愚公,他虽然说着好听的话,但是行动却常与言语背道而驰。谈了大半年的恋爱,她清晰感知到他的热情在慢慢减退。她常对景明抱怨出去玩不回消息的事,可他总是当作耳旁风,还要反过来怪她翻旧账。她能理解从热恋期步入到平淡期是每对情侣的必经之路,但他的爱消退得似乎过快了。他真的在意尊重她么?

      倪好挽住景明的胳膊,道:“猪猪,你不是说上班无聊么?你要不要去澳洲读一个硕士?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景明淡淡地道:“也不是不行。我考虑一下罢。”

      第三天早晨吃完夹糕,路过景明的初中,他们下车去逛了逛。中午,景明的朋友叫他去家里玩。倪好怕生,他开车时一直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家里在打麻将,七八个人围在牌桌前又胡又碰,热闹非凡。她不喜欢那种场合,因此他们坐了一会就走了。但倪好内心是开心的,在她看来,把对象介绍给朋友是一件郑重的事。他们去天空之城看日落,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山路很暗,景明打开远光灯,把速度降到了二十码。倪好和他一路说说笑笑,车载正放到薛凯琪的《告别我》。

      十月中下,景明来了一次杭州。他带了一只小熊□□,举着手机从虹桥火车站一路拍到倪好家门口,录下了她惊喜的表情。晚上吃了吼堂火锅,时间太紧,景明在地铁站狂奔,差点没赶上车。

      十一月倪好期末考,忙得天昏地暗,他们没有见面。十二月初,景明送的生日礼物如期而至。一对银制的耳环,做成树叶的形状,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倪好戴给景明看,他说很美。平安夜那天,倪好送了景明一棵小圣诞树,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球和彩灯。烟店的橘猫兜兜绕着圣诞树上蹿下跳,新奇得像是第一次见到雪的小孩。月底,景明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倪好熬不住,他们打电话的频率渐渐少了。

      元旦,倪好去找景明跨年。他们在人潮汹涌的南京东路上倒计时,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倪好订了海马体的情侣照,她穿着轻婚纱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景明站在化妆间另一头朝她微笑。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登记日。景明拥着她说:“妮妮,你像我的新娘。” 他们拍了一打照片,最后选了六张做成片。倪好看了又看,恨不得枕在枕头下,连睡觉都抱着。第二天,他们去逛了水族馆,魔鬼鱼展着巨大的鱼鳍从他们头上游过,倪好因为高兴,忘记和鲨鱼合影了,景明倒有点兴致恹恹。晚上吃今日牛事,倪好照旧点一份芥兰牛肉炒饭。米饭大概是刚蒸出来,湿哒哒的,一粒粒黏在一起,不似以往那样香,他们第一次没有吃完。第三天下午,他们又去南京东路晃悠,买了邵万生的鲜肉月饼,景明很耐心地喂倪好吃。车开在延安西路上,71路从他们身边驶过。那天的落日又大又圆,像一枚咸鸭蛋黄挂在梧桐树梢,一溜烟的功夫就沉下去了。倪好还想多拍几张照片,到底没抓住。

      七号,余小姐和江先生结婚。倪先生倪太太受邀去湖州参加婚礼,景明来杭州住了一夜。晚上吃了捞王,再坐地铁到定安路,逛一逛南宋御街和河坊街。这夜出奇冷清,街头零零星星几粒人。很多店铺关了门,倒也没什么逛的。路过一家卖茶叶的店,一只彼得兔立在门口,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摆着许多精致的茶具茶叶罐子。有绘着花卉色泽明亮的英式下午茶杯碟,还有描金边蒂芙尼蓝的带盖马克杯。展示台铺着白色桌布,台上陈了一套彩釉骨瓷茶具。倪好买了一只绿色的小兔子,还送了景明一个马克杯,让他放在办公室里用。

      往前走,佳藕天成打烊了,他们就打包了一份冰糖桂花藕粉,坐在同仁堂门口的木头长椅上吃。那是景明第一次吃藕粉,他笑道:“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我以为是冰粉那样的。”

      吃完,他们又去九月生活买了榨菜鲜肉月饼,和上海的月饼味道完全不同。从南宋御街往回逛,路过西湖大道,有一个人在天桥上吹口琴,长亭外,古道边。倪好笑道:“一个人大半夜在这里吹口琴,这人可真有趣。”

      景明笑道:“不要这样,太寂寞了。生活还是要热闹一点。”

      倪好笑道:“可是我很喜欢他的心境,像诗人一样。我很好奇他经历了什么。”

      景明笑道:“妮妮,现实一点。”

      他们牵着手往前走,路过了羊坝头的一排洋行,去中山中路的扇贝王吃烧烤。吃着吃着,就讲到了湖州的事。倪好道:“你说余小姐到底为什么嫁给江先生?她那么年轻,才三十岁。江先生比她大了一轮半,再添几岁,都能做她爹了。”

      景明笑道:“应该是爱情罢。她跟了江先生七八年了,一直不离不弃的。江先生和前妻关系不好,在结婚前就认识余小姐了。”

      倪好笑道:“江先生也不是很有钱,那余小姐明知自己是第三者还上赶着,倒也算真爱了。只是可怜了他儿子,那么小就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了。”

      景明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别人的事,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们开心,我们祝福就好了。”

      景明这一去,再见就是月底。他瞒着倪好来和她过一周年纪念日。本来想吃烤肉的,但倪好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顿脾气,结果就改吃了捞王。饭后,他们手牵手沿着北山街走,走到蒋经国旧居再折回来。江南夜色里,倪好满心期待地问道:“猪猪,这是你最后一次来杭州了吗?”

      景明淡淡地说道:“不知道,有可能罢。”

      过完纪念日就是春节。景明回温岭,和朋友玩得忘乎所以。他们一天交流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半夜,他开车等红灯时,举着手机跟倪好打电话,眉眼间都是疲惫。打了没几分钟她就厌了,寻个理由匆匆挂断。永远不回消息,永远左耳进右耳出…… 他到底还剩多少爱?吵都吵倦了,他总是那么自我。后面几天,倪好干脆不等了。她不好奇他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了。她早早地告诉景明自己要睡觉了,实则打游戏打到后半夜。她和陌生人开房间玩,她打开语音,听他们讲各种传奇的故事。越是精彩,她就越寂寞,他却再没多发过一条消息。她笑自己可笑,还奢望他能记起两百公里外有一个挂念他的女朋友。

      过完年,杭州疫情爆发,倪好只能跑到上海去打加强针。本打算当天来回的,但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倪太太担心她打了疫苗身体吃不消,特意打电话来叫她好好休息一晚再回去。她和景明吃了今日牛事,晚上,他陪她在酒店睡了一会。倪好和景明靠在床头的时候,她看到他的微信里多了一个联系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女生头像。她以为是同事,没有多问。

      过了一周,一个下着冬雨的周天,景明失联了。倪好给他发了无数条消息,打了无数个电话,换来一句他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她问道:“你和谁在一起呀?男的女的?”

      景明道:“女的,朋友。你不认识。”

      她看到他对面空空荡荡的座椅,暗想那个女生是不是坐在他身边?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已经挂了电话,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几分钟后他发来消息,说晚上要去唱歌,让她乖。倪好哭了,套着拖鞋就跑出门找姐姐,把倪先生和倪太太都吓了一跳。迎着湿风,白滔滔的雨一阵急过一阵。她跌跌撞撞地进了门,脸跌在床上,脸底下的床单渐渐湿了。冰凉的水晕贴着她的下巴,她两只手捂着脸,直挺挺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都没有动。姐姐倒了一杯温水,她坐起身子,捧着玻璃杯,噙着泪笑道:“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都没有和我吃过西餐,现在他带别人去了。一个女人…… 还不告诉我…… ” 屋内闭着窗帘,亚麻布上印着墨绿色的玫瑰花茎,一方一方的,鬼森森地瞪着她。

      大家都知道她谈恋爱了。倪太太劝道:“实在不行就算了罢。”

      倪先生也跟着道:“是啊,你要出国了。这也不是一件小事,不要耽误景明。”

      倪好激烈地争辩道:“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忘记告诉我了!”

      半夜,景明打来电话。倪好问道:“猪猪,你今天出去玩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景明沉默了很久,笑道:“为什么?因为我起床晚了,没来得及告诉你。”

      倪好道:“你就真的这么忙么?连五秒钟回消息的时间都没有。还是你看到了我的消息,只是不想回而已。”

      景明笑道:“就…… 忘了呀。好罢,对不起妮妮,这次是我错了,我向你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

      倪好默了片刻,问道:“猪,你还爱我吗?”

      景明轻快地笑道:“爱。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倪好道:“那明天情人节,你来杭州罢。我想你了。”

      景明道:“好。”

      于是他下班就到杭州来了。挨挨挤挤的湖滨,厚贞烤肉排了四十多桌。倪好等到八点多,景明也到了,手里提着龙翔桥小吃街买的炸鸡和奶茶。他们才在一起待了一个多小时,他就要回去了。临走前,倪好去苹果店买了一根数据线送给景明做礼物。她觉得太少,非要再添点什么,景明却笑道:“挺好的。礼轻情意重,又实用。我天天都能看到,天天都能想起你。”

      他对她的冷淡肉眼可见,她却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二月底,绵绵的冬雨尚未止息,从杭州一路南飘到了厦门。她在高崎机场等了两个小时,终于见到了景明。他们打出租车去酒店,一路上种满了碗口粗的棕榈树,在那压抑的深灰色的天空下,高高低低地在风里摇摆。她坐在后座,无意间窥到景明的手机。他的相册里藏着和别的女生的合影,微信列表里,那个陌生的头像和他说晚安。她疯了,质问他,逼迫他,他却无动于衷地坐在沙发上,偏着脸微笑着,不言也不语。

      倪好道:“你把她的微信给我看啊!”

      景明仍旧端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淡淡地说道:“为什么?我不想给你看。你确定一定要看么?”

      倪好冲着他吼道:“我一定要看!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他考虑了良久,最终还是把手机给她了。她颤抖着双手向上翻着那比《圣经》还要长的聊天记录,她用力地滑,却怎么也滑不到尽头。他们分享着日常的点点滴滴,像恋人一般亲昵。景明对那个女孩说想她了,给她买了礼物,专程送到她家楼下。倪好问景明:“你送她什么了?”

      景明摇头道:“没什么。”

      倪好道:“所以她是那天和你吃饭的人么?”

      景明道:“是的。”

      倪好道:“你和她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景明道:“不记得了,十二月底罢。朋友的朋友。但我和她真的没什么,我们只是朋友,没有确立关系。”

      倪好犹如酷夏置于冰窖,一颗心犹如被碾在玻璃渣上,碎得千疮百孔。脸上冰冰凉的,泪珠子一滴接着一滴地掉。还要怎么样?还不够么?她怒极了,抄起床上的手机要拍那个女生的微信号。景明第一次着急,他扑过来,从她手里把手机夺了回去。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瞬间失了理智,扬起手,啪一巴掌扇在他的左脸。房间里顿时比死了人还寂静,她立刻后悔了。她到底做了什么?她怎么那么冲动?他不怒反笑,倚着沙发,用一种冷漠疏离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已经做了一辈子的仇人。她跪在地上,呆滞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她像在天花板上行走,飘飘然的。过了一会,倪好指着门,笑道:“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景明提起行李箱就走,那么决然,又让了她的心凉了半截。她伏在床头柜上呆呆地流眼泪,那死寂的沉默,遁入黑暗,遁入虚空的虚空。他们真的结束了么?不…… 不会的…… 她爱他,爱到了尘埃里。不论他做了什么,她都可以原谅…… 她立刻惊醒过来,给景明打了无数个电话挽留他,他确实回来了。倪好恳求他:“猪猪,我不怪你。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景明低着头,坐在房间的暗处。不论她说什么,他只是不语。就当她以为他哑了的时候,他突然说道:“妮妮,我们还是做朋友罢。发生了这样的事,是我对不起你。继续谈恋爱,我们两个的关系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

      倪好道:“不会的猪猪,可以和以前一样的。你要相信我,你不爱我了么?”

      景明笑道:“回不去了。对不起啊妮妮。你要是不同意,我现在就走了。”

      倪好忙道:“你别走,我答应你。”

      她擦干了眼泪,冒着凄凄的冷雨,他们去吃了沙茶面。她立在街头,听那悲凉的风吹过开满红花的凤凰树。她问道:“猪猪,你还想我么?”

      景明擎着伞和她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像大海上的星空,在那黑压压的睫毛和葱郁的眉峰下,闪着奇异的光,不偏不倚地撞入她的眼帘。他侧过头和她接吻,手按在她的后脑,嘴唇上满是甜甜凉凉的雨水。绿灯亮了,红灯跳了,汽车驶过水坑,在裤脚溅了星星点点的泥,他们却始终没有分开。

      倪好和景明还像情侣一样睡在一张床上。他们紧贴着彼此,可两颗心却隔着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景明不再吻她,也不会在她翻身时贴过来抱住她。黑暗中,倪好的脸上滚下两行泪斑。她竟然感到一丝凄凉的满足。

      景明连夜改了手机密码,防贼一样防着她。第二天,他在浴室吹头发。她穿着睡裙,坐在浴缸边上问道:“猪猪,你为什么要换密码呀?”

      景明睨了她一眼,笑道:“因为我不想让你看我的手机。”

      倪好笑道:“那好罢。猪猪,你为什么要和我分开呀?我们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

      景明笑道:“不合适罢。我和你谈恋爱可以,但我感觉离结婚还差一点。我们有些三观不同,是磨合改变不了的。妮妮,趁早分开对我们俩都好。不然等拍拖了三五年再分,对你的伤害岂不是更大?”

      倪好道:“可是我们都没有磨合过,你怎么知道就改变不了呢?”

      景明道:“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你可以为了我不追求自由了?”

      倪好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追求自由没什么错,我只是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猪猪,我们在一起罢,我可以为了你改变的。”

      景明只管摇头,淡笑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罢。”

      倪好道:“猪猪,真的可以的。异国恋也没什么的,我只是缺一点安全感。你可以给我的,对么?”

      景明笑道:“你自己都说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倪好怔忪片刻,他的话像钝刀一样,刀刀都割在她心上。她仿佛感觉不到痛,呆呆地说道:“等我走了,你就和她在一起了。”

      镜子上有许多小白点,是景明刷牙的时候溅上去的。倪好用指甲去抠,抠着抠着,她开始呜咽,捂着嘴,像被抽掉了筋骨的乌贼,顺着洗漱台向下滑。啜泣声中,她听到景明说:“那也未必。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么?”

      她还想再问,他却不耐烦了,簇着眉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哭了。你这样让我很压抑,像在道德绑架我一样。再哭,我下午就走了。”

      她不死心,却不敢说了。下午,他们去逛了中山路步行街。路两侧林立着高大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因为疫情,不少纪念品商店都倒闭了,整个城市萧索得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冷风里,她伸出手,塞进他的手心,他到底没有挣开她。

      二月二十二号,他们一起去看了电影《花束般的恋爱》。景明不再避讳她,当着她的面回消息。她挽着他的胳膊,倒在他肩头哭得泣不成声,把他的毛衣哭成了一件雨衣。倪好也不知道是为了电影里的花凋的爱情而哭,还是因为景明和那个女生聊天。他从来没有在看电影的时候理过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输得体无完肤,那个女生什么都不用做,就拥有了她努力了四百天都没有得到的东西。上天干脆对她再残忍一点好了,她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了。

      倪好变了,她要报复,她要他后悔。她给景明讲了一个故事,是她和前男友的故事。一个已婚男人,爱而不得的故事。故事讲完,景明静默得像一座石雕。他背过脸,终于红了眼眶,淌出两滴泪来。他抚着倪好的脸颊,微笑着,用一种悲悯的眼光瞧着她,道:“妮妮,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倪好微笑道:“我怕你讨厌我啊。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要分开了,所以也无所谓了。”

      景明吻了吻她的额头,注视着她,轻声道:“怎么办?我好像更爱你了……”

      倪好笑道:“猪猪,我觉得你母亲不会喜欢我的。她肯定喜欢勤俭持家那种类型的女生。”

      景明微笑道:“不会的。只要我喜欢,她都会同意的。”

      倪好闭上了眼睛。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可此时此刻,她满心只有凄凉。她用自己的悲哀换取了他最后一丝同情,她的行径远比周景明更加卑劣。

      雨停了,他们走在空旷的码头,路边的三角梅轰轰烈烈地开着。那鲜亮的虾子红,将整个城市的天都点燃了。码头对面是鼓浪屿,一栋栋几何形别墅坐落在半山腰。高峻的棕榈树展着墨绿色的芭蕉状叶片,透过树的缝隙,她看到错落的屋脊,巍峨的石柱支着红顶白墙,半圆形的阳台上摆满了红的紫的花,阳台的水泥阑干喷了水绿色的漆。在那绿树鲜花外,是灰蓝色的天和灰蓝色的大海,海上漂泊着一只只白色的船。一只海鸥在阴云中盘旋,呜呜地叫着,把翅膀拍得扑棱响,无边的凄清,无边的悲凉,仿佛要飞到很远的天涯外去。

      景明把她送到T3航站楼,再乘摆渡车去T4。巴士来了,他已经走上了台阶,又突然折回,弯腰吻了她。倪好的眼泪像洪水冲破堤坝一泻而下。景明隔着车窗对她挥手微笑,车越开越远,他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倪好孤零零地立在车站,晚风吹着丈来高的棕榈树,那叶子在风中飘然,就像女人鼓起的裙摆,裙下的风光乍隐乍现。她看着,心头宛如被挖了个洞,怅然若失。

      悉尼也下雨,阴霾的天上积压着厚重的云。倪好日也哭,夜也哭,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她透过一方落地窗往外望,看那淡漠的潮湿的天。窗外的桉树在风雨中乱糟糟的,眼睛一睁开,只知道那树叶还在摇晃。

      渐渐地,倪好不哭了。她只感到麻木,偶尔会对着她和景明的合照叹惋一番。两周后,天放晴了。她和朋友出去喝酒,一杯一杯复一杯,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从火车站出来,走在幽冷的小路上,一盏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从包里摸出手机,给佳恩拨了视频电话。

      佳恩接得倒快,抿着嘴笑道:“你这是喝了多少杯!神志都不清醒了。”

      倪好掰着手指头道:“也就五六七八杯罢。我很清醒。”

      佳恩笑道:“悠着点,差不多就得了。”

      倪好笑道:“你知道吗?我从没来觉得自己那么自由快乐过。去他妈的周景明!他爱和谁在一起和谁在一起,我现在一点都不想他!”

      佳恩笑道:“想通了就好。”

      笑着笑着,夜风吹来,倪好感觉到脸上有一点潮湿。她抹了把眼角,嗔道:“可是为什么每当我回忆起他,我还是有点想哭?”

      佳恩看了眼她的脸色,淡淡地笑道:“这也难免。想哭不是因为他,完全是因为你自己。跟他的记忆也是组成你的一部分。”

      倪好微笑道:“我还记得和他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去上海找他。他舍不得我走,为了多陪我几十分钟,还特意买了高铁票把我送到杭州。你说,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变了?爱怎么就这么短暂呢?”

      佳恩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那是一个绿色的玻璃杯,里面的水暗盈盈的。倪好看到一张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最显眼的地方倒摊着一本破了皮的《黄金时代》。隔着屏幕,佳恩的脸又远又小,五官也很模糊。她举起双手,把那水葱似的指甲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照来看。过了一会,她不屑地笑道:“有种让他再多陪你几十年嘞!妮妮,不要去想了,没有意义。人是不会变的,你之所以觉得他变了,是因为你接近了真实的他。你爱的是记忆里幻想中的周景明,早就不是那个让你伤心的眼前人了。最是人间留不住,那就干脆不要挽留。”

      倪好自嘲道:“他见过我穿着婚纱对他笑,也见过我大冬天化好妆穿着裙子露着腿在高铁站等他的样子。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美好,可是到头来他只记住了我哭和我的狼狈。他怨我道德绑架他,说我脆弱,怪我不懂柴米油盐。他只爱我圆满,不爱我破碎。”

      佳恩笑道:“这不是你的错,破碎也是吸引人的。是他追求新鲜感,还反过来挑你的刺。其实哪有那么多不合适?什么异地啊结婚啊,都是借口。无非是他不爱了,又喜欢上其他人,正好借出国这个机会把你打发了。你应该庆幸在厦门分手,不然等你到了悉尼他再提,你甚至不会知道还有一个第三者的存在。那时候,你只会怀疑是你的问题。远隔重洋,你还苦苦地等他。而他呢?把所有的痛苦都丢给你一个人承受,转头就忘了你,开开心心地新欢在一起了。其实他早就权衡过利弊,把一切都考量清楚了。男人最伪善了。”

      倪好愣了愣,道:“可是他说以后再说…… 他说他未必不能和我结婚的。”

      佳恩笑道:“他没说错啊。可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当他兜兜转转一圈,经历了种种不如意后,他就会开始想到你的好,回过头来找你。可那时候你还会爱他么?爱一个廉价的过期的承诺,还是爱一个当初明明可以在一起,却狠心伤害你,欺骗你,把你抛弃的人?你愿意,我都替你膈应!妮妮,你嫁给的永远是爱情,不是他和婚姻。”

      倪好懒洋洋地趴在客厅的栏杆上。一只乌鸦飞过来,在她面前蹦蹦跳跳。她抬眼望去,三月才初始,可月亮却瘦得稍纵即逝。弯弯一勾淡黄色,挂在遥远的天边,仿佛一炷香烧糊了天青色绸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你说我和他之间还剩下什么?青山一道同云雨,可上海的雨永远飘不到悉尼。难道我们共赏一轮月亮吗?”

      佳恩道:“没有意义,有情人才千里共婵娟。知道对方看到月亮想到了自己,所以才得到了宽慰。”

      倪好点点头,道:“也是。如果某一刻我和他同时抬头看月亮,那也只是看到了一轮月亮而已,没什么别的特殊含义了。我常觉得看月亮能排遣寂寞,在无穷的时间和空间里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这些悲欢离合就都变成了沧海一粟。”

      电话那头的佳恩十分鄙薄地笑道:“谁说不是呢?周景明那种人,都未必会抬头看月亮。他不懂你的内心世界,你跟他谈论月亮、时间和生命的意义,他只会觉得你恐怖,说不定还会庆幸,还好趁早分手了!”

      倪好掩着嘴笑道:“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你不是快熄灯了么?洗漱去罢。”

      她推开房门,房间里亮堂堂的。下午出门前忘记关电脑,此刻正放到徐佳莹的《大雨将至》。香薰的白檀木气味尚未散尽,倪好躇在原地愣了愣神,走过去啪一声阖上了显示屏。电脑旁边摆了一个灰色的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半枯的红玫瑰,仿佛还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花香。她于是重新接了半瓶水,把花一支支装回去。一团耳机线乱堆在桌上,倪好很耐心地解开,拉开抽屉丢了进去。早上玩过的塔罗牌搁在那里没动,她就打算收起来。无意间,一个小药瓶被拂到了桌下,许是盖子没有拧紧,里面的橙色药片哗啦啦地滚了一地。那是她整夜整夜睡不着配来的安眠的药。这时,倪好看到墙上那张用胶水修补过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婚纱,景明搂着她的肩,宛若一对新婚夫妇。她拧下图钉,把照片搁到了书架最上层。然后她坐下身,笑盈盈地踢了一脚药瓶,它就咕噜噜地滚到看不见的床底去了。

      她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很久都没有动。一台海誓山盟的戏谢幕了,另一出地久天长的剧本才演到开头。月圆了又缺,雨停了又下,在千盏灯万颗星的夜晚,同一支曲咿咿呀呀来来回回地唱着。成千上万的人为此痛恨着,倪好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惘然的。一句此事古难全摧毁了她却也成就了她 —— 所谓的因缘际会不过如此。

      二零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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