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

　　按大梁婚娶习俗，男方上门送聘礼这天，必得在女方家中饮一盏茶再走。谢夫人早已在前院正堂内备好茶点。

　　只是有一样——先头心心念念着想让女儿们嫁入贤王府的谢老爷，这会儿又不敢吭声了。现在有了三姑娘谢玉玑的好事，谢老爷的疯病渐好，也知道自己丢了大脸，从此更加闭门不出。今日谢夫人要叫他上前头去见王爷，他更是不肯，觉得自己在这位“女婿”跟前真是三辈子也抬不起脸来了。

　　谢老爷将自己关在书房门内，任凭谢夫人如何喊门拍门也不肯出来，反向门外道：“我不去！我不去！就说我病了，恐搅了王爷的好日子，我就不去了！”

　　谢夫人非常生气。她道：“谢琨，我当初若知道你是个如此软弱无能的孬种，我说什么也不会嫁到你谢家来！”

　　她又道：“既如此，以后但凡谢家大事，你都不必再插手，全凭我一人说了算就是！”

　　谢老爷仍旧不肯出来，在里面道：“随便你罢！我老了，折腾不动了！”

　　谢夫人一气之下，果真拂袖而去。谢老爷这时将书房大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心力交瘁、满是沧桑的脸，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老泪纵横。

　　——他也恨自己的无能，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顺遂一生，到头来却只被削爵这一样事打垮了。他还不如自己的夫人。不过那倒也罢了。只要谢家不倒，他便不愿再出头。

　　谢玉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刚刚将自己装扮完毕。论理，既订了婚，她在大婚前便不能再与贤王见面。可是心头事一桩压着一桩，她总有些不安，若都等到大婚后再慢慢找贤王处理，难保不再出什么岔子。

　　是以，她才将头上钗环尽卸下，借了与她身形相似的抱云的衣衫穿上。抱云担心道：“姑娘，这样会不会太莽撞了？若是叫人瞧见……”

　　谢玉玑道：“无妨。我叫了大姐姐过来给我打掩护——呀，大姐姐这不就来了？”

　　正说着，只听外头门帘一打，是谢玉珠的声音传了进来：“你还有心在这儿扮丫鬟呢！你不知道，爹又犯病了。”便将自己方才所闻说了一遍。

　　谢玉玑心中有些寒凉，捻着手中一颗珍珠道：“爹就是这个样子。他若能指望得上，咱们就不用这般辛苦了。”

　　谢玉珠叹气道：“罢了。爹说得对，他老了，折腾不动了。接下来，谢家也只能指望哥哥们和你我。你今日悄悄去见贤王，可务必要将话给说明白了。”

　　谢玉玑笑道：“姐姐，你平日最是个守规矩的，如今这样撺掇我，就不怕我出了事连累你？”

　　谢玉珠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咱们都是一家人，生死荣辱都是一体的。今日之事就算你不做，我来日也必会想法子去做的。你去罢。若有人来问，我只说咱们两个在闺房说话，不喜人扰。”

　　她替谢玉玑整了整衣领，含笑目送她出去，又叮嘱道：“垂下些头来，既要扮做个丫鬟样，就得学像些。”

　　谢玉玑兴奋一笑，摸了摸自己的丫鬟髻，在怀月、抱云担心的注视下，低头溜出了绿芜居大门。还别说，她穿这一身鹅黄柳绿的衣衫，头上梳了谢府丫鬟髻，再将手一端，眼一垂，就连与她擦身而过的玉香，也没认出她来。

　　她挑些人少的墙根下头走，顺路走在廊子桌上端了一盘葡萄，装作是给前院儿送果子的，就这样混进了一列丫鬟中，走在最后头去了前院儿。谁料刚进了前院儿的小门，便愣怔住了——站在那里不肯走，直愣愣望着院中的排场。

　　早就知道贤王聘礼不会少，但眼前这景象，也着实太热闹了些。

　　谢府前院儿不算小，如今连着门厅前头的空地，都放满了一抬又一抬的聘礼，皆是用朱漆鎏金大木箱装着，少说也塞了有五六十抬。饶是这样，前头谢府的正门还敞开着，外头人还在源源不断往里头抬箱子，而院中早已没了能下脚的地儿。箱子放不下，小厮们已经开始为难了。

　　——谢玉玑心道，都说贤王人品清明，他如今做王爷俸禄也就那么几个钱，府中家底多半都是先皇所赐。瞧今日这架势，他别是将小半个王府都搬来了吧。

　　谢玉玑略站了一站去看这热闹景象，却正看见那贤王心腹姜怀安手中拿了份什么物件儿进到正堂里去。她赶紧缩了缩脖子。姜怀安这人眼尖得很。

　　果然，他无意中扫视了一圈儿这队进来送点心果子的丫鬟，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了谢玉玑身上——随即便走近过来，盯着她手中葡萄道：

　　“王爷最喜食这葡萄，姑娘不如把这盘子给我，我亲自拿去给王爷罢。”

　　谢玉玑也不知他是否看穿了自己，只将身形向后一退，略压低了嗓子改变声音道：“您是客人，岂敢劳动您手。还是小婢端进去罢。”

　　说罢便要随着其他丫鬟们一同走开，被被姜怀安一个闪身紧紧挡住。姜怀安这回变了语气，恶狠狠道：“三姑娘，你又要做什么？”

　　谢玉玑索性也不装了，抬头道：“我要见你们王爷。”

　　姜怀安仗着个头儿高，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点对未来贤王妃殿下的尊敬也没有，拿那双看谁都恶气嚣张的眼睛怼着她道：“三姑娘莫急，将来与我们王爷朝夕相处的日子久得很呢。三姑娘还请自重。”

　　谢玉玑对他这般阴阳怪气有点生气。他是认定了这桩婚事是谢家厚着脸皮蹭上贤王的。但是谢玉玑并不想说服他什么。时间宝贵，不能用来吵架。

　　她道：“起开，我真的有事。”

　　姜怀安道：“盘子给我。”

　　两人谁也不让谁。谢玉玑几乎是咬牙启齿地佩服这个人的固执。这时正堂里头走出了谢夫人，见仍有个丫鬟站在墙根底下与姜怀安说话，便走过来叱责道：“还不快端进去，站在这里做甚？”

　　谢玉玑心中一惊，她竟没料到谢夫人还在这里——算时间，谢夫人本应去清点礼单了，想来是有什么事情，便与贤王多说了几句话。不成想两人竟在门口撞上了。

　　她哪里敢在谢夫人跟前儿装弄，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却听姜怀安出言替她解围道：“夫人安好。这是王爷最喜食用的紫玉葡萄，须得颗颗饱满，粒粒多汁，才能端去呈给王爷。我略尝了几颗，夫人勿要怪罪。”

　　谢夫人没什么好说的了，冲他点点头，向谢玉玑道：“端进去罢。”

　　谢玉玑忙溜下头肩，做出与平常不一样的走态来，在谢夫人眼皮子底下，混进了会客正堂，心中真是如一线悬石落地，暗自感激姜怀安到底为她解了围。

　　堂中丫鬟都退下了，谢夫人事先交待过，不许在贤王跟前久留，免得有哪个痴心妄想的做出什么举动，败坏了谢家门风。现在堂内只有贤王，以及随后跟来、却不进门、只立在门口的姜怀安。

　　谢玉玑有些紧张了。扮成丫鬟与两个男子共处一室这种事，这还是她头一回干。等将葡萄往那紫檀木镂雕桌案上一放——那上头已密密摆满了各种点心果子，但是看起来都一点儿没动——她便不知手脚该往哪放了。

　　手心捏在衣侧渗出密密细汗，吐息也有些紊乱起来。她一直低着头，却瞧见地面上贤王那双玄色缀锦鹿皮靴转过来，下绣了山海纹的暗青色缎袍角微微一摆，有一阵杜衡香的香气扑面而来——此香苦中带甘，绵长清冽，但因香方古远，用料不易得，且不好配制，因此用者甚少。

　　若非元嬷嬷教导，谢玉玑也不会识得。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只听头顶那如春冰化水般的声音道：“三姑娘，今日找本王又有何事？”

　　谢玉玑脑中“嗡”地一声，整个身体几乎无法动弹。来时路上在心中默念了数几遍的词，到现在却一句说不出，就像小时候被教书师傅们提问功课那般。

　　茫然半日，答了一句“是”，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贤王难得笑出了声。

　　谢玉玑又恼自己，又觉羞愧，不觉抬起头去，又正对上贤王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睛。

　　——自从上次在贤王府见过一面，她就总难以忘怀这张温润华光的面庞。每每想起，都觉像是见着了一位下凡来的仙君，正在人间历劫苦难。

　　谢玉玑也难得红了脸，磕磕巴巴道：“臣、臣女见过贤王。臣女冒犯了，还请贤王恕罪。”

　　她礼下身去，却看见那身鹅黄柳绿的丫鬟衣裳，顿觉不妥。然贤王并不在意，只做了个“请起”的手势，便从方才她端进的白玉盘中，拈起一颗葡萄，微笑吟吟道：“听说是为着本王最喜食这紫玉葡萄，三姑娘才得偿所愿见到了本王。”

　　谢玉玑死死盯着地砖，开始数上头每一条花纹的走向——往东，往西，再绕一圈儿。

　　而门口站着望风的姜怀安，则脊背一僵，站得更直了。

　　贤王道：“姜怀安，本王罚你将这一盘葡萄全部吃掉，连皮籽也不许剩。”

　　姜怀安神色一凛，道：“是，王爷。”

　　谢玉玑小声道：“不怪他……是臣女非要进来。”

　　贤王交叠长腿，在一把紫檀雕夔龙纹交椅上坐下，放下手中把玩的一只竹节杯，认真道：“说吧，又有什么事求本王？我已将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现在只等三姑娘你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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