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仁医

　　元织悦侧首聆听，淡淡道：「我向来不理会阁外纷扰，不管皇兄为何将你发配到忆月阁为奴，你既是成大夫的同僚，我也不会待慢，由今天起，到殿上任职吧。」

　　长公主的语气相当客气，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秦怀霜惊异地望向成医正，后者轻轻点头，着她答允。

　　「奴婢谢过殿下。」

　　元织悦抚弄手中百合，失焦的黑瞳茫然地望向远方，「你们许久没有相见，定想聚旧畅谈，先下去吧。」

　　他们双双拜谢，退出殿阁，一起漫步百合园子，在一处小亭坐了下来。

　　成大夫将成书的惠民医录第三卷郑重地交给她，和霭地询问她的近况，「谣言止息之时，方可安全回宫，先在这里委屈一阵子吧。」

　　秦怀霜心底知道他所说的一阵子有多长，扯出笑容应和，转移话题道：「成大夫与公主颇为熟稔，你曾是公主的侍医吗？」

　　成大夫缓缓点头，「当年我曾主理她的眼疾，可惜我医术浅薄，公主的病至今毫无起色。」

　　秦怀霜思付一会，殿中百合品种多样，公主却独以颜色称呼，「公主眼疾并非天生而来，我的猜测对吗？」

　　成大夫泛起一抺赞赏的浅笑，点头道：「公主是在九岁时一夜暴盲。」

　　「一夜暴盲？」她惊问。

　　成大夫婉惜地叹道：「公主脑后生成血块，阻塞血流致盲，这种情况，用药缓慢，收效甚微，清除血块又不伤眼睛的办法，近乎没有。」

　　秦怀霜聚拢眉心，想必成大夫多年来必定已将可用之药使尽，「药石罔效，的确相当棘手。」

　　成大夫唏嘘道：「我每半年来忆月阁为公主覆诊，只是为了确认病情没有恶化罢了，可怜她年纪轻轻，便受眼盲之苦多年。」

　　她眸中划过不安，「公主是受了甚么刺激，才会伤神至此？」

　　成大夫叹得更深，「你我同是医门中人，我也信得过你，只是这件事涉及皇家机密，有请秦大夫保密。」

　　「我保证，成大夫请讲。」

　　成大夫换上严肃的神情，「南阳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其母贺昭仪难产死后，贺太子妃十分照顾自小丧母的外甥女，公主也视太子妃如同生母一般，关系亲密，直到宫中掀起昭兴大狱。」

　　他视线移向田中百合，对当年惨案历历在目，「贺氏陷入通敌叛国之案，先帝疑心此案与陛下有关，起了癈太子的念头，先太后力保，才换得一个澄清的机会，清除嫌疑的方法，就是逼迫陛下手刃太子妃，年纪尚小的公主不知从何听到消息，赶往东宫，却刚好看见陛下亲手举刀刺向姨母的一幕。」

　　秦怀霜双目落下沉哀，瞬间明白元烈为何押她来此。

　　「公主大受刺激，自此双目失明，自此执意离宫隐居，除了先皇与先太后的丧仪外，从不出踏出忆月阁一步。」

　　秦怀霜一同望向一望无际的花田，御书房中恭献皇后的画卷，她手中也是手执一朵百合，「这些百合，都是公主对恭献皇后的思念吧。」

　　成大夫转头看她，眼神中多了分怜悯，辞别她后，青袍常侍赵欢果然站在忆月阁外。

　　「有劳成大夫。」

　　「赵常侍有礼，」成大夫还以一礼，不死心地再问：「不知陛下何意？」

　　赵欢凝起一个送客的得体笑脸，摆手道：「成大夫请。」

　　成大夫转身，踏着担忧的步伐离去。

　　秦怀霜依旧坐在小亭。

　　成大夫为人谨慎，没有他的允许，怎会亲自对她解释当年的事。

　　他要她知道，她对这位无辜的女孩都做了甚么可恨的事。

　　光照顾公主的百合，远远不足以偿还她的债。

　　治好公主的眼疾，才是他送她来的目的。

　　自秦怀霜调至殿上，职责依旧是照顾百合花，由身处泥田之中，变成被各式各样的花瓶围绕。

　　殿上的宫女同样和气，耐心指导，不时好言提点，不出数天，她便与宫女打成一片，迅速掌握公主的喜好。

　　她乘机问道：「殿下会发脾气吗？」

　　宫女笑道：「殿下性子最是温和，待人宽厚，我来忆月阁也有三年，从未见她动怒责骂，秦大夫就放心吧。」

　　她回以微笑，暗暗伤神，公主的随和到了极致，除了百合，对其他事情皆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如同一口干涸的古井，毫无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活力。

　　一天午膳后，元织悦听出宫女间嬉闹的笑声，好奇地询问女官惠男，方知原来是新来的秦大夫在说书。

　　「如是者，鹰王的女儿成功令第一百名相亲对象落荒而逃，为了躲避父皇的责骂，她逃往人间，化身凡人，结识了一位相貌英俊的牧羊少年，与他日久生情……」

　　她着惠男带她到声源，站在门外听了一阵子，才缓步进房。

　　宫女们见是公主亲临，慌忙施礼，让出坐椅。

　　元织悦坐好后挥挥手，「秦大夫请继续。」

　　秦怀霜敬了一礼，继续讲述，「鹰王听闻掌上明珠居然想下嫁凡人，勃然大怒，认定少年只是着迷于美貌的贪生怕死之辈，现出原形捉走女儿，少年一路横越沙漠救妻，请求鹰王放过他心爱之人，鹰王不许，假意杀害女儿，要他知难而退，少年见状，不顾危险上前护妻，却被收手不及的鹰王重伤，鹰王见少年愿意豁出性命保护女儿，终于相信少年一片真诚之心，渡上自身修为医治少年，自此，有情人终成眷属。」

　　宫女们露出陶醉的目光，元织悦则若有所思。

　　自此，每天午膳之前，元织悦都要听上一段故事，平淡的脸上渐渐添了几分期待，又有几分羡慕，「秦大夫在齐国长大，又在凉州多年，有机会游走四方，知道这斗室以外的山河风光，奇闻轶事。」

　　秦怀霜打趣道：「殿下不嫌弃奴婢用市井故事打扰殿下就好。」

　　元织悦淡然道：「我不方便外出，听听这些故事，也好打发日子，你但说无访。」

　　秦怀霜投其所好，将多年来听闻的神怪情爱、市井奇闻一一细说，久居深宫的元织悦只觉生动有趣，大开眼界，听她说书，彷佛置身壮阔大漠，崎丽水乡，犹如亲历其境一样，日子一长，越发依赖她的陪伴。

　　渐渐地，元织悦的神色随故事中的人物遭遇而变化起伏，不再如同一尊古佛，听到小习医误闯杨府内室，误打误撞成为杨家媳妇的桥段，脸上出现久违的笑容，听到西域公主与神医被迫分离，远嫁他国，后为亲弟牺牲性命的时候，眼眶泛泪。

　　长居深宅之中的公主慢慢缷下伪装，重新感受暖春悲秋，哀愁喜乐。

　　「秦大夫，今天你会讲甚么故事？」

　　秦怀霜浅笑，「一对姊弟的故事。」

　　元织悦靠坐在榻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阿宁与阿德出生于齐国一户高门士族，姊弟俩的母亲为家主最喜爱的妾室，爱屋及乌，他们受到父亲万般宠爱，享尽荣华富贵，其他受冷落的姬妾心有不甘，联合起来诬陷妾室谋害家主，家主听信谗言，大怒之下将母子三人赶出府第，妾室为证清白，出发前自缢而亡，可惜家主没有回心转意，失去倚靠的姊弟被丢弃到遥远的深山，自生自灭。」

　　每当秦怀霜稍事歇息，元织悦都会静心等候，从不插嘴追问。

　　「阿宁为了养活患有喘症的阿弟，沿村乞讨，受尽白眼与躯赶，夜晚畏缩在鸡舍猪圈避寒，有时候睡过了，便会遭到屋主一轮痛打，为求一碗稀粥，替农户清洗茅房，做牛做马，为求一碗汤药，冒着瘴气毒蛇之险，深入密林替巫医采草试药，那时的她只有五岁多，每天起来只有一个念头，如何才能填饱肚子，让阿弟活下去。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阿宁受到巫医赏识，成为助手，生活虽然依旧穷苦，但只要每天有饱饭，阿弟有药治病，她便心满意足。」

　　元织悦的听觉比一般人敏锐，从她话中听出许多感触。

　　「姊弟一同在困顿中挣扎求存，感情亲厚，认定只有对方是自己的亲人，无论日后如何患难，都要共同进退。多年后，家主得知妾室蒙冤，派人接回姊弟，他们回到曾经的豪门大宅，重新回到穿金戴银、仆伇拥簇的日子，其他姬妾视他们为挣夺家业的眼中钉，处处陷害。

　　不过，姊弟已经不是毫无反击之力的幼童，阿宁铁了心不让任何人伤害阿弟，连番反击后，将当年诬陷之人入罪，成功将阿弟推上继承人的位置，家主病死后，阿德顺利继任成为新任家主，阿宁也一直暗中助他掌管家业。」

　　听到此处，元织悦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次的故事开始走向悲剧。

　　「时间一久，独断专行的阿宁渐渐引起阿德的不满，阿德的妻子更是处处与阿宁作对，势成水火，阿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次不幸的意外，阿德妻子惨死，阿宁自此更加目中无人，以保护阿弟的名义，将他变成手中的傀儡，成为幕后的家主。

　　阿德怀疑阿姊与妻子的死有关，眼看昔日最亲爱的家人势成水火，他决定以性命试探阿姊，威胁阿姊离开，否则服下手中毒药，一拍两散，阿宁只当他在玩弄幼稚的把戏，没有当真，阿德伤痛不已，仰头吞药，毒发吐血之时，阿宁才知道阿弟的决心，只是，一切已经太迟，她抱着阿弟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悔不当初。」

　　元织悦叹出一声唏嘘，「故事的原意，是教导世人珍惜至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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