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作者: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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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有误(四)


      曲有误(四)

      周府位于汴都显明坊中,曾是前朝酷吏所居地,空置了许多年,周檀背叛师门之后授官刑部,德帝便将这酷吏的宅子赏给了他。

      宅子的布局仿古,清雅疏落,古朴简约,只是园中枯木衰草,尚未来得及重新种植,瞧着十分孤清。

      曲悠沿着婚房前的石子路走了几步,便到了正堂。

      正堂名为“新霁”,是雪后天晴、万象初新之意,据给她引路的老管家周胜德说,“新霁”二字,是周檀亲笔题的。
      他这字写得遒劲有力,倒有一番气魄在。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新霁堂,果然只看见了周杨一个人,任氏的人昨日勉强主持完婚宴之后,便像躲瘟神一般纷纷离开了。

      周檀竟一个亲戚都没有,唯一的弟弟还青春叛逆,委实叫人唏嘘。

      周杨换了一身深青常服,全无规矩地坐在正屋一侧,翘着二郎腿,见她进来也没动一动。

      曲悠没理他,在另一个面生的嬷嬷手中接了茶盏,略略屈膝,照着规矩给堂上两个灵位行了礼,将茶盏搁在了灵位两侧。

      她奉完了茶,刚退了一步,周杨便从身后窜了过来,接了嬷嬷托盘上的最后一个茶盏,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嫂嫂,我也给你敬杯茶罢。”

      曲悠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接过他的茶盏饮尽:“二公子有心了。”

      她竟然一句都没提昨日堂上受辱之事,和之前一样冷静,周杨多看了她几眼,眯着眼睛,毫不忌讳地笑问:“嫂嫂,周檀死了吗?”

      周盛德忍不住责道:“二公子!”
      曲悠搁了茶盏,平静地回答:“暂时还死不了,我会请医官来,给他治伤的。”

      周杨不意她会如此平静,不甘心地继续挑衅:“你给他请医官?我以为你父母必得叮嘱你,就算守一辈子活寡也得弄死他呢。他若死不了,醒来看见你,心情可不会太好,他这个人连父母兄弟都害,你小心死在他手里。”

      周杨今年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生得眉目俊朗,隐隐和周檀有些相像,气质却截然不同。
      曲悠温言敷衍,有些好奇这少年的动机:“是吗?那我可得抱着匕首入眠。不过说回来,二公子这么盼着亲哥哥死,是图什么呢?你厌恶他,已然断了关系、不再往来便是,何必非要他死?”

      周杨眼睛转了转,噙了一抹风流笑意,缓缓道:“嫂嫂怎么不觉得,我是在图你呢?”
      他光明正大地当着家仆出言调戏亲嫂,一侧的周胜德气得满面通红,往前走了几步:“二公子,休得胡言乱语!”

      曲悠一伸手拦住了上前来的管家,她看着面前少年稚气未脱的桃花眼,好笑道:“我?”
      其实周扬看着并非这么轻佻的人,恐怕是不肯说实话,故意恶心她才这么说的。

      既然对方为了恶心她演戏,那她就陪着演好了。
      曲悠清了清嗓子,立刻摆了一副怆然神色,开始顺嘴胡说八道:“可惜我很早之前就对你哥哥情根深种、非他不嫁了。”

      周杨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你不是被陛下赐的婚吗,你喜欢他?”

      他居然立刻就信了。
      曲悠觉得这少年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被骗的表情却十分好笑,于是继续正色道:“是啊,他从前可是状元郎,骑马楼前过,满楼红袖招,我心生仰慕,也不算稀奇。”

      “今日不同往日,汴都居然如今还有真心喜欢他的女子……”周杨张目结舌地想要喝茶,被烫得龇牙咧嘴,“你当真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

      “自然,浮名都是外物,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曲悠攥着帕子道,“你……”

      她还想再逗他几句,不料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韵嬷嬷便匆匆走了进来。
      于是她口头的言语立刻转了弯儿:“你哥哥伤重未愈,我当你是小辈才来相见,本以为二公子真心敬我,不料你却出言不逊,如此,我也只好得罪了。”

      她转向一侧的周胜德,为难道:“听闻二公子从军营归来也只回任家,如今府内诸事繁杂,不留娇客,我不过一个闺阁女子,怎么应付得了二公子这行伍之人的挑衅?我甚惶恐,德叔,帮我送客罢。”

      周杨被她三两句话砸得晕头转向,回过神来周胜德已经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二公子,大公子伤重时你也不来看一眼,如今还出言不敬长嫂,你……唉,请罢。”

      周杨愣了一会儿,自觉挂不住脸,起身拂袖而去,愤恨地留下了一句:“你最好盼着他别死!”
      曲悠在他身后道:“承你吉言。”

      送走了这小祸害,曲悠觉得自己更同情周檀了。
      多大的仇怨,就算天下人都看不起周檀,但弟弟由他看护着长大,总该念他一点好的。

      随即曲悠忧心忡忡地发现,她已经开始为周檀开脱了。
      面相实在是虚无缥缈,怎能断定一人好坏,谁知道周檀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弟弟的事情呢,她如今所想,简直是为色所迷。

      韵嬷嬷凑过来低声说她已经去了那户人家,对方称暂且有事,午后再来拜会,于是她留了几个仆役引路,自己先行回来了。

      其实她心中还有些担忧新夫人被这些年愈发犯混的周杨顶撞,但据方才周胜德所言,夫人丝毫没被二公子吓到,反而叫他吃了挂落。
      夫人果然是不需她担忧的。

      曲悠将早午合为一顿,发觉周府的厨子手艺极为不佳,很该调|教一番。
      刚扔下擦嘴的帕子,人便登了门。

      十二甜水巷尽头的住的是个医官,名为柏影,她第一次和弟弟为母亲抓药时,在药堂里撞见了这看着极为不靠谱的年轻大夫。

      柏影瞧见了堂内给她开的药方,问了几句就道这方子抓错了,被药堂的人打了一顿丢出去。曲悠见他可怜,给了他些银钱,回去后又寻了个医官一问,得知方子里果然多了一味昂贵的药材。

      自此之后曲悠常着人找柏影为母亲开药,一来二去,倒也熟稔了起来。
      柏影并非汴都人士,跟着老师父来到此地讨生活,只是未有着落,他师父便意外身亡了,葬师之后他无处可投,只好流窜街头巷尾为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开方子,勉强混口饭吃。

      结识曲悠后,他终于告别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曲悠知道他医术不错,又愿意信他,这才偷偷将人请了过来看看周檀的伤。

      柏影从把脉便开始眉头紧蹙,随后便顺手从案上拿了张宣纸,开始埋头写药方,边写边道:“我听闻你忽地成婚,还嫁了这倒霉的病秧子,恭喜恭喜,没钱送贺礼,担待一些。”

      他说话十分不着调,大抵是常年漂泊的缘故。最初相识时,她还十分不习惯,毕竟在规矩森严的古代,鲜少见柏影这种人。

      不过在目睹他为穷苦人义诊之后,曲悠就发现他只是嘴瓢,医术却十分靠谱,为人也古道热肠,真说起来,柏影还是她在此地交的第一个朋友。

      曲悠无奈问:“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再晚几天叫我来,伤口彻底化脓,不死也难,你昨天帮他清理过伤口了?倒是帮我省了事。”柏影咬着笔头斟酌,“你摸着他有高热,还不知道烧了几天呢,我得好好想想……”

      曲悠松了口气:“能治就行。”
      柏影留了方子,又细细叮嘱了她如何照顾,随后得了韵嬷嬷一吊谢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随后三日,曲悠都在照顾周檀。
      他的伤口明显见好,也结了血痂,高热渐渐退去,就连呼吸听起来都平稳了许多,第三日柏影又上门了一趟,道他恢复得很快,不消多久便能醒过来了。

      韵嬷嬷喜极而泣,拉着曲悠的手就要给她磕头,曲悠连忙把人扶起来:“嬷嬷,不必行此大礼,您也算这府中半个长辈,客气什么。”

      “老天总算开眼,竟让大公子娶到了夫人这么个女菩萨。”韵嬷嬷抹着眼泪,同她在一侧坐下,往榻上看了一眼,“我和你德叔都是在临安时就跟着伺候的,后来周家倒了,大公子自己出息,还特意去临安把我们两个老骨头带到了汴都,公子他……不容易啊,这么多年,我都盼着他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韵嬷嬷和德叔跟了周檀这么久,却罕见地没有同他离心,曲悠略微有些诧异,正打算多问几句他在临安的旧事,门外便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周胜德站在木门之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夫人,有人上门来了。”

      周檀遇刺已有好几日,还得了一桩婚事,从未有人上门来探望过。
      此时前来,倒是稀客,也不知所为何事?

      曲悠在新霁堂前摆了一架屏风见客,来人自称名叫梁鞍,是周檀在刑部的下属,刚刚坐下,便要周胜德和周韵带着仆属退下。

      韵嬷嬷有些担心,曲悠却好奇他的动机,让他们依言照做了。
      见人走后,梁鞍便在一侧坐了下来。

      “刑部最近得了一桩棘手案子,亟待处置,”梁鞍言语客气,隔着屏风,曲悠只听出对方似乎年岁不小了,声音圆滑狡诈,望着还依稀有些痴肥,“但小周大人一直伤重不醒,咱们只是接手了他经办的案子,刑部的掌印却还留在他自己手中。刑部尚书、侍郎位子都空着,朝廷近日又忙,暂且还没指派,着实叫人难做,今日我来,是想请夫人把小周大人在刑部的掌印转交,也好方便咱们办事。”

      他这一番话说的客气,但是曲悠深知,大胤律法明令六部尚书掌印司事,周檀资历不够直升,但刑部尚书尚且空着,便由侍郎掌印。梁鞍若得了周檀的掌印,岂不是侍郎的位子也要让给他坐?

      周檀遇刺那天,刑部的一应事宜应该就转给了属下,但是掌印的移交非同小可,需要明旨。
      若无明旨,就是掌印人身死,属下才能自然接过。

      梁鞍饶有兴趣地盯着屏风之后的倩影,心中想着,听闻周檀自成婚之后还没有醒过,听婚宴上人说,周檀的新婚夫人倒是个美人。
      美人独守空房,岂不可惜?

      他听见屏风之后传来女子略有冷淡的声音,那声音泠泠如珠玉,带着客气的疏离。

      “周……我夫君的掌印自然在他自己手里,我新婚不过五日,听不懂梁大人的话。”曲悠清了清嗓子,“不如您等他醒了再来罢。”

      梁鞍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茧,闻言嗤笑道:“夫人玩笑了,这汴都上下谁不知道,周大人……怕是醒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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