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长命百岁

作者:莓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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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

      琼琚瞅着她,生怕姚楹面上转瞬即逝的不快会漏过眼底。
      奈何她极力睁大眼睛,姚楹仍是那副淡然神色。

      姚楹手中执了一把冰绡纱的烫金纨扇,身形懒散而倚,纤长羽睫恹恹搭着,美眸半眯半睁。
      尚未到一日中最为火伞高张的时刻,却已闷得人细|喘黏连,整个人被暑气扰得有气无力。

      偏又因着罕有的慵懒劲儿,显出一股不常见的烟视媚行,细白柔软的颈陷入身后胭脂红圆枕,愈发衬得眉眼乌黑,肤白胜雪。

      琼琚一时迷瞪了眼,张了张唇,差点儿忘了自己本想说什么来着。

      姚楹见她欲言又止,小姑娘心思浅,心里头藏不住事,有多少情绪,全眼巴巴地摆在明面上,姚楹是想猜不到都难。

      琼琚哀哀地叹了口气,尾音千回百转,直叹得她自个儿委屈深重:“姑娘为渭州做了那么多事,不叫人惦记就算了,偏还遇险。我是同姑娘一块长大的,哪里见过姑娘受那么大的委屈和误会?”

      姚楹闲闲掀眼,腮上似笑非笑:“同百姓置气做什么?不知者无罪,你再怪再气,也犯不着泄在他们身上。”

      琼琚不服,抻直脖子,活像护崽的大鹅:“姑娘,我方才听了一耳,他们盛赞郑氏凤女解渭州之困,怎的不说姑娘您也是凤命?都是凤命,难道不分先来后到么?”

      她这句“先来后到”太过掷地有声,姚楹移扇遮面,闷回低低笑音。

      “你这妮子,口齿愈发伶俐。”姚楹单手支颐,香风虚虚扑面,她搭下遮阳薄纱,懒声道:“比这些更不堪入耳的,你又不是没听过?”

      琼琚愣了一秒,当即急起脸来:“什么!谁敢在背后议论我们姑娘?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好呀。”姚楹轻飘飘地笑道:“薛劭等着你呢。”

      琼琚雄赳赳气昂昂地撸起袖子,大有一种万夫莫开的气势:“薛劭是吧......薛?薛什么?”
      姚楹笑得无辜:“太子殿下呀。”

      “姑娘!”琼琚登时漏气,可怜巴巴地把自己缩成一团,瓮声瓮气道:“姑娘又拿我取乐。”

      姚楹反执着扇,在琼琚手背轻轻磕了一下:“别为这些事儿不高兴,不值当。”

      “我真没用。”琼琚一副快哭了的模样:“本该是我哄姑娘,怎倒让姑娘哄起我来......”

      姚楹笑笑,不做声,抬手扶了扶翠羽金钗,仔细着今日妆容。
      上京城百姓向来敬重佛寺之地,往来香客衣裳齐整,模样干净,不得于神佛前失礼。

      还未抵达菩镜寺,拂过鼻息的缱绻清风隐约裹挟浅淡的佛手檀。
      古刹钟声幽远,惊起飞鸟投林。

      “姑娘,菩镜寺到了。”

      姚楹微凉指尖扣在琼琚手背,琼琚一面掀帘,一面搀着她踩下马镫。

      前方古刹庄严,森竹葳蕤,晴光昧影错错落落,映着不远处谈话二人的身影。

      姚楹微微掀眼,沉静水眸落在那抹娇俏可人的赤丹衣裙,她半侧着身,阳光跃在她小巧鼻尖,勾勒少女明媚笑颜。

      那少女与一身着破烂僧衣的大师交谈甚欢,大约是谈话行到了尽头,她端庄持重地福礼告谢,正欲转身时,眼风无意间往身后一扫,登时愣住了。

      姚楹颔首,迎上她的目光,笑意微微。

      “姚姑娘!”

      杜云若脸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她匆匆对大师撂下一句“抱歉”,提着绣月裙摆朝她奔来。
      她永远是那般鲜活又明灿的女子,织锦裙摆摇开清脆铃声,如她一般清脆动人。

      “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杜云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本想说给相府去一封拜帖,不料却在这儿见到你,如此奇遇,莫不是缘分?”

      姚楹滞了滞口,向来风轻云淡的面上难得显露一丝微愕:“杜姑娘怎么......”

      杜云若狡黠地吐了吐舌尖,毫不犹豫地卖江卿宇:“我听我那表兄说的。我心中牵念姑娘的紧,常来菩镜寺为姑娘祈福。”
      她一片赤诚真心,言辞恳切,目露真情,姚楹惊喜之余,又觉受之有愧。

      姚楹轻巧地回握她,声线柔柔:“我并未做什么,倒是劳烦杜姑娘上心。”

      杜云若冲她眨眨眼,虽有一段时日未见,两人却未生分,仍如当初一见如故。

      “姑娘怎么与我疏远起来?从前不都是唤我云若妹妹吗?”

      姚楹从善如流地点头:“云若妹妹——从前不也唤我净月吗?”

      打从千灯节一见,姚楹和杜云若时不时书信往来,若得了空闲,也会寻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见上一面,携手说些体己话。
      是以杜云若确实没有说谎,姚楹自五月不告而别远赴渭州后,骤失姚楹音讯的杜云若确实常常来菩镜寺。

      一愿琅窈郡主平安归来;二愿渭州化险为夷。
      好在神佛垂怜,没有漏听她的愿望。

      闺中密友久别重逢,自然要寒暄一番,杜云若见她正有上菩镜寺之态,当即笑弯了眼:“净月,我陪你去。”

      姚楹也不推辞,挂一弯春风和煦的淡笑,手心朝上比了比:“杜姑娘请。”

      杜云若向来是个风光快意的性子,也学着她的模样客套一回,声线却藏不住将将溢出来的喜悦:“琅窈郡主也请。”

      菩镜寺天阶九十九,镌石长阶一步一莲台,一印一佛文。
      阶前镇着两只白玉狮子,阳光轻慢地移过来,照得莹白玉石闪闪发亮。

      那大师背过青松古寺,流云低垂,微风洄缓,明光浮跃,缭绕周身,一瞬真有仙人之态。

      姚楹面向他,双手合十,点头致意。
      欲走时,却听那大师忽然出声。

      “可是琅窈郡主?”

      姚楹方才并未自报家门,杜云若也没有表露她的身份,按理说,能一眼辨出她是琅窈郡主,倒真有些稀奇。

      “敢问大师是?”

      那大师见了她,并不回礼,漆黑眼眸犹有三千世界凝缩,正淡淡地注视着她。

      “多年前,贫道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从相貌来看,眼前大师年纪分明不重,若是以寻常挑剔眼光来看,他还生得异常俊美。

      姚楹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见他坦然无谓,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毫无头绪,只得试探着问:“大师所说多年前......”

      她轻微一怔,方才先入为主,错以为是三四年或五六年前,不曾想,他口中的“多年前”,该是十多年前。
      姚楹沉吟,不大确定地问:“难不成......您是云游大师?”

      杜云若看见两人该是旧相识,虽然疑惑,却没有出言打扰。

      大师忽地一笑,颇有云开月照之感,他眼中的三千浮世化为如梦似幻的泡影,沉沉积淀下来,成了眼前繁华缭乱的上京。

      “贫道法号并非‘云游’;不过郡主这般称呼,却也无妨。”

      原来真是他。
      那位断言她活不过双十,又身携凤命之人。

      姚楹风轻云淡,微微提了唇角,很浅地漾开两个小小的靥,说道:“今日与大师一见,实属难得缘分。不知大师可有话指点我?”

      “ 不曾。”

      出于姚楹预料,他竟然摇了摇头,手掌虚空点着心口位置,笑说:“姑娘心中自有答案,若得贫道所言,恐会扰乱姑娘本心。”

      姚楹下意识要抚颈边红绳,薛劭交予她的玉佩贴抵心口,散着温热。

      一席话听在杜云若耳中,似懂非懂,她懵懵看着二人,那大师却不多久留,踩着草鞋逍遥而去。

      “大师!”

      见他走远两步,姚楹不禁急慌出口,怎奈那人来无影去无踪,不过眨眼瞬息,便消失在茫茫人海,遍寻不着。

      杜云若见她面带罕有急色,连忙劝道:“净月,你别着急,我这就打发人替你寻来。”

      “......”姚楹抿了下唇,银牙轻咬:“罢了,总归缘分短浅。”

      古刹竹林无风自动,撞响深处古钟,清远辽阔的鼎鸣仿佛敲击灵台,霎时让她清明起来。
      她压了压念头,从容携了杜云若的手,踏上菩镜寺的第一级长阶。

      七月流金铄石,恼得少女香汗淋漓,白皙前额泌了一层薄薄水意,杜云若用帕拭了拭微湿鬓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姚楹说:“这天怪闹人的。”

      身后琼琚高举着二十六骨琵琶伞,纳开一小片阴凉地,姚楹牵了杜云若过来,无奈日头斜照,又从另一方更狠毒的角度照射过来。

      好容易上到菩镜寺,杜云若站在百年古树之下,一手扇风,一手扶腰,娇|喘|细细,香腮薄汗。
      她摇了摇双手,有些羞赧地笑道:“在上京城呆久了,竟是有些食髓知味。”

      姚楹面色不改,反倒被晒了一晒,粉面更显红润,眼角眉梢净是柔软笑意。
      她手执玉骨团扇,疲着劲儿给杜云若扇风,“都怪我,凭白让你多跑一趟。”

      杜云若被晒得眯不开眼,爽朗笑了下,拉着姚楹的手进了内殿:“殿里清凉,咱们进去,我去给你舀一盏井水来,可甜的很。”

      琼琚跟着杜云若身后一块去了,姚楹跪于澄黄蒲团,先行大礼,起身时,烧上三炷檀香,一时不岔内殿风大,叫那蓬蓬升腾的香气熏了面。

      今日难得,镜玄大师竟然得闲,姚楹面见他,曳袖叠手,惶惶让镜玄大师给拖住了。

      镜玄大师胡须已然霜白,他面目和善,口中缓缓呢喃一声:“琅窈郡主,无需拘礼。”

      姚楹微微一笑:“镜玄大师,我来供灯。”

      镜玄大师手中捻着八宝菩提,沉眉点了点头,问询:“郡主所求之事,贫道已然办妥。只是但求一问,这些海灯,是否同过去一样,仍是无主海灯?”

      姚楹昨夜方至上京城,心中便已拿定今日上菩镜寺一事,这般行程忙碌,自然是牵念了一路的渭州。

      她解开香囊,一截儿玉葱似的指根卷着檀红三股细绳,不急不缓地把香囊解开来。
      继而捏出一张写满名字的信笺出来,密密麻麻,俱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一双素手递到一半,姚楹蓦然想到什么,流玉十指滞在半空,片刻,姚楹改换心意,笑说:“烦请大师写上‘渭州’二字。”

      “郡主为渭州而求?”
      “是。”

      镜玄大师折身回大殿,亲自添上香油,姚楹神情平静地站在一片温和火光中,愈发显得模样清冷。

      她等镜玄大师折身,微微启唇,原想问一问菩镜寺山脚下偶遇之人,下一秒却越性想过,想来那大师并不想被她寻到,是以放了念头。

      姚楹调开视线,亲自接了一捧火,抬手将那写满名字的信笺烧了。
      宣纸化散,灰烬簌簌而落。

      姚楹多年供奉海灯,从不是为一己之私,此刻她庄重磕头,长睫垂拢,细语吟吟。

      “信女净月,今生但求岁月太平,海晏河清。”

      姚楹虔诚叩拜,不免想起被困渭州之时,薛劭一番真心剖白。
      遂想起多月之前,同是菩镜寺,同是供海灯,她无意撞见一人低语,漏了前半句,却听清了后半句。

      “惟愿......长命百岁。”

      原来说完整了,竟然是“惟愿净月长命百岁”。
      “哪怕用我的命交换也无妨。”

      傻子。

      姚楹心中无奈喟叹,命数一事,怎能依照人的意志所更改?
      却又知他真心,凡是人力所不可及之事,终得恳求神明。

      供完海灯,姚楹从殿中退出,她素手遮阳,便见不远一隅,杜云若正和琼琚头碰着头,似是研究什么的模样。

      见她款款步出门槛,杜云若随即招了招手,笑容满面:“净月,来,咱们把上回没下完的棋局完成。”

      姚楹应了声,正要过去,冷不防听见一声摔出门的踉跄脚步,姚楹顿了顿,隐约间仿佛听见一声不大清的痛苦惊呼。

      杜云若同琼琚随着她回头,见回廊深处跑出一跌跌撞撞的粉衣少女,她悬着双手,指尖滴滴答答地落下黏稠鲜血,黏连成一道细长的线。

      少女慌得满面煞白,唇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趔趄一步,差点儿叫朱红门槛给绊倒,幸及姚楹快步上前,顺手搭了她一下。

      不曾想她见了姚楹,竟如同救命稻草似的,双膝一软,直直跪下。

      “郡主,郡主。”

      她又慌又怕,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搁,只得掌着滚烫地面,一个劲儿地磕头。

      “琅窈郡主,求您,救一救王妃。”

      她哀声太过,闻者感伤不已,杜云若悄悄睨了眼她跑出来的方向,那痛呼声一阵儿一阵儿,方才还显听的很,眼下却有些消散之意。

      杜云若是个心善姑娘,侧首去望姚楹:“净月,你看......”

      姚楹不计较她那一叠声的“郡主”,示意琼琚把她扶起来,而后斩钉截铁道:“赶紧,前头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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