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雠

　　殷离逐渐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笑意吟吟的人，言语渐趋冰冷：“你探查我？”

　　赵柔停下手中动作，未觉她神色有异，依旧笑道：“本宫幼时多得三哥照拂，对这未来嫂嫂，自然要多加亲近……”

　　她忽得一变面色，将笑撤下:

　　“本宫不只知晓你母亲殷眉，是如何扶携着你长大到如此模样，本宫还知道，是你这不知跪乳反哺之恩的毒蝎恶女，为享荣华富贵，亲手弑母！”

　　“挖眼拔舌，心头连刃，连孝期都未服满，你就迫不及待上赶着来做你的庄府女郎！你在这享尽荣宠的时候，生你养你的母亲却黄土白骨，悲愤而死！你如何下的去手，那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外头的雷鸣起的及时，在这一刻迸炸而出，雷蛇钉入深山，在遮天蔽日的云雾中发出狰狞的气势，带起一阵轰鸣。趁着这一瞬，积攒了几月的雨水都倾倒而下，雨越下越急，斜打入方亭内，劈头盖脸地要刺穿平地上一切遮盖物。

　　殷离面色苍白，双唇颤颤，夜来噩梦里的场景都涌现入脑海，她又在那间小木屋中，是一道惊雷的亮光下，照清眼前乌黑的暗夜，身下的人双眼仅有红洞，已被挖空，淌着鲜血，一张鲜红可怖的嘴大睁着，她被吓得步步后退，双眼淌泪，却在那一阵阵惊雷的亮闪中，看清了这躺在地上已死成一滩死肉的可怖人，是殷眉。

　　她呼吸急促，想到她紧抓着烛台，要制服这黑夜里的陌生人，可烛台在厮打中掉落，她却在这人心室跳动处上一寸，碰到了状似刀具之物的刀柄，慌乱间，她握上刀柄，狠劲拔出，鲜血溅至她面上，她手上一片血红，染满的是殷眉的鲜血，屋外站着的，是举着火把赶来的村人。

　　又是一声响雷，带起她下意识的颤栗，她茫然地看向赵柔，只喃喃道：“你说谎，你说谎。我娘亲……是病逝的。”

　　赵柔见着她害怕怯退，冷笑道：“庄离，你就是这样心安理得的么？你骗过所有人，直到自己都相信谎言成了真，她若当真是病死的，你又为何不肯行满孝期，在她死后三日便放火焚烧了一切？”

　　殷离弯下身子，恍然间是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浓重的血腥味令她想要干呕。

　　“你害怕，你太怕了，你怕殷眉化为恶鬼索命，怕这弑母之行被旁人发现——”

　　赵柔还在疯狂输出:“只是不知道，你做的这般无天理无人伦的事，三哥知不知道？冽哥哥又是否知晓？或者说……庄天师他知道么？”

　　她双眸大睁，惊骇得像是才漂浮在水上已露出白肚皮的死鱼眼睛。

　　她死死盯着赵柔，雷声更甚，那股惧意也更甚，许是极端的恐慌，带起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是腹内被无形之手拧成了一股麻花，她面上苍白，可眼眸通红一片。

　　杀了她……杀了她！

　　赵柔被这眼神唬了一跳，下一瞬间便被扑倒，她身子后摔，抵在围栏之上，被这女人死死掐住脖颈，疑心再用力一点，那发出脆弱响声的围栏将会瞬间崩断，跌落到高空中。

　　建盏被摔碎，发出清冽的叮咛音，桌案与茶具皆滚翻一地，沸水倾翻，火炉倒转，她吃痛的声音都被挤压在喉管里，窒息的痛楚令她几要白眼上翻，十指无力地撕扯着这疯魔人的臂。

　　精心蔻丹的十指死死掐在殷离的手上，刮出一道道刺破皮肉的红痕，赵柔半个身子已探出亭外，泼辣的雨水打在她近红紫的面颊上，只能绝望而无力地仰起头。

　　殷离那双狠厉的眼，里头燃着同归于尽的业火，要将她一起带入地狱。

　　救……救命……

　　她视线逐渐涣散。

　　面颊上有几点热意，她感受到脖上的窒息之力被撤去，半睁开眸子，对上一双噙满了泪的眼。

　　温热的泪滴落她面上，听见殷离哭着乞求，“求求你，不要告诉他。”

　　她猛然回转过来，挣脱开殷离的钳制，俯下身子大口喘息，下一刻，却见着那抹绯红身影，罗裙被风吹得张狂，烧出火一般的明艳，似一只摇摇欲坠的蝶，彻底翻过了栏杆，摔到了这二层高的方亭外。

　　她伸出指尖，下意识要抓住这只蝶的衣角，却只听见一声裂帛之音。

　　一刹那间，脑内一片混沌空白。

　　她身边的内侍手足无措的站着。

　　这内侍为了帮她，将庄离推下去了。

　　在什么也无法抓住的虚空中，殷离摔在青石砖上，身子剧痛，一动不得，雨水泼溅在她面上，流入她眼睛，整个世界都在震颤，却听不见声音。

　　腹中一股热气翻涌而上，肚内腹痛难止，她颤动着睫，像濒死的兽。

　　她看见那骄傲的小公主跪坐在自己身边，环抱起她的脑袋，大喊着什么，面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总之将那妆面搅得一塌糊涂。

　　雨将这两人都包围而下，赵柔怕出了眼泪，只慌乱道：“我只是想要教训你罢了！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庄离！你别装死……起来，快起来……”

　　殷离嘴里只喃喃，念爹爹。

　　“唤医正！快去唤医正！”

　　殷离蠕动着嘴唇，唤赵柔的名字。

　　“你……你说什么？”她见殷离似是要说什么话，俯了身子去听。

　　一瞬间的功夫，热气便从口中喷涌而出，赵柔吓了一大跳，殷红的鲜血溅上她的胸襟，缝着金线的粉白褶裙，她慌了手脚，捧着殷离的脑袋，哭道：“庄离……庄离！你怎么了，你莫吓我！庄离……”

　　殷离抬起手，去抚她的头，想另她再近一些。

　　赵柔忍着眼泪，凑近她，雷声的轰鸣刚过，她终于得以听清。

　　“求求你……不要，不要告诉我爹爹。”

　　泪水汹涌而出，赵柔抱着她的脑袋，失声痛哭。

　　*

　　庄图南策马护赵平后撤，赵平承受了肩上这一箭，面色苍白，双眉紧皱，仍旧忍疼策马前行，二人疾驰至一处树木葱茏之地，下马后又步行几十步，才隐在一处天然巨石下。

　　庄图南小心翼翼地握着那支箭，面带担忧:“殿下，失礼了。”

　　他语音才落，手上便用了力，一瞬便将箭拔出，敷上草药，用细布包扎。

　　赵平面色苍白，冷汗满额，心里头却在骂娘，姑母哪里找来的愣头青，差一点就得给他扎心窝子里头了，这射艺也太差了！

　　那位置要再偏下一些，他可就成了大宋朝第一个被自己人射死的太子了。

　　这遇刺是他与赵姬的自导自演，他先通过东宫里头的那位楚氏，给端王传递去所谓的密信，端王的性子，他最为了解，楚氏越是举步维艰，端王越不敢轻举妄动，只因女子心性，最是朝三暮四，停留不定，昨日是他赵拓和皇帝的爪牙，今日便是他赵平的檐下雁，因此对密信上的内容，赵拓定不敢轻信，可他定会加强身边武备，调度宿卫以防不测。

　　如今在众武官眼前导的这出戏，人人都瞧见刺杀太子的刺客明晃晃身着禁军宿卫制服——自然，那刺客曾在端王府交流甚密，随后，赵姬便会带着中茨兵赶到，生擒这几个刺客与带着宿卫追赶太子行迹的端王。

　　他故作惊慌:“天师，到底是何人刺杀本宫？”

　　庄图南皱眉沉思，在看到手中矢箭的一瞬，他便看出这箭非为一般兵器，京师及各州县都置有军器作院，分散各地的作院所造军备皆会印以产地及锻造时间的字样，这支矢箭上的镌刻字样，是樊阳军械作坊。

　　庄图南沉声:“是端王。”

　　能另这批人伪装成禁军宿卫的模样，潜入戒卫森严的猎苑，暗害太子性命，除如今在朝堂中权柄滔天的端王，再无旁人。

　　赵平倒吸一口冷气:“五哥，竟狠心至此。”

　　他忍着肩上的剧痛，见庄图南已是不疑有他，心内庆幸，事已成了七成，接下来的戏码便是待王元清将那刺客捕获，赵姬生擒端王，而他则以身受重伤的模样出现在皇帝及百僚面前，问责端王。

　　他心里头忖度着，这会儿时间，顾福全也该来救驾了，只是这计划中偏生多出个庄图南，将这逃亡路线给带乱了，顾福全只怕寻不到他二人。

　　他面作虚弱地开口：“天师，长留于此不是办法，我观察过这猎场舆图，知晓该往哪个方向去。”

　　庄图南按下他蠢蠢欲动的肩:“殿下放心，依王将军的能力，对付一二小贼，犹对付蝼蚁，尚不会追至此处，你先在此处休整，我去附近探查一番。”

　　他叹出一口气，也作罢。

　　过了半晌，便听见一阵缓急的马蹄声踏来，二人掩饰身形，凝神静听，窥探来人样貌，发现此人正是顾福全。

　　赵平面上欣喜，顾福全竟能寻至此处，他呼喊来人，庄图南急促出声制止:“不对，情况有异！”

　　可此话一出，已晚了，顾福全听见赵平的呼喊，侧身循声音来源望去，策马便往二人藏身处来。

　　然而听着这如擂鼓的马蹄声，赵平面上也起了异样，庄图南已抓起他往丛林深处跑。

　　直至顾福全凌厉的声音传入耳中，赵平面色遽白。

　　“追上去！格杀勿论！”

　　话音才落的一瞬，便有黑云倾轧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泄下，雷声从山边滚来，打下几响刺目的惊雷。

　　庄图南回头，旋即开弓控弦，矢箭破云穿雨而去，迅雷之势刺入一宿卫马身，那马惊了步伐，踢踏不止，顾福全眼底带了杀意，却被惊弓之马横冲直撞，险些被撞下马身。

　　惊雷更甚，雨顺势而大，趁顾福全一众人自乱阵脚，庄图南与赵平跑至密林间下马处，迅疾翻身上马，身后箭矢疾发，庄图南回首，横起长槊。

　　他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雨幕中:“我拖住他们，殿下快走！”

　　赵平咬牙，攥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回头看了他一眼，终是一声驾喝，往前方冲去。

　　轰雷声更甚，追赶着往山间来，庄图南看向天际，见着的是雷蛇电影，他喃喃道，阿离，莫怕。

　　前方是顾福全与一众宿卫如鬼魅般的身影。

　　*

　　赵平逼迫着自己不回头，惊雷声更甚，恍若整座山都要被劈开，震颤至五脏六腑。

　　然而前方赫然出现的，是近十个禁军宿卫，黑压压的胄甲在这昏天中闪着沉闷的，压抑的寒光，即刻便有箭裹挟着风雨而来，贴耳而过。

　　随即响起践踏在泥泞中的马蹄声，他听见刀出鞘的冷冽声音。

　　他蓦地发笑，策马回转，眼底发了红，不顾一切地策马狂奔，后方是死路，前方的生路蜿蜒着闪现。

　　这秋狩，原就是个陷阱，是他要治他于死地。他眼里带了恨意，对着墨水一般的夜，嘶吼出声:

　　“来啊！你不是要我的命么？！来杀了我！我不怕你！你们这群废物，来取我赵平的项上人头，向你主子复命啊！”

　　直至看到庄图南仰倒在泥地里，双眼已失去光彩，面容在昏暗的天里呈现出死亡的紫红色色泽，雨水混染着泥浸污他衣角。

　　他双目眦裂，一手拉了满弓，一手持箭矢，用尽生平气力，直至右手已绷直着发颤。

　　“顾福全，我操|死你祖宗啊！”

　　惊雷几乎近在眼前，四肢百骸被震得发麻，雨幕轰然倒塌，天宫之水倾压而下，将那血色的脏污尽皆涤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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