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知我愿

　　风息山未明崖，无间狱。

　　厚重的雕花石门打开，伴随着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一个满身血污的女人从黑暗中走来，守在门外一夜的众人立时便想明白了门后所发生的一切，纷纷匍匐跪地。

　　在那凄厉如鬼哭一般的寒风中，女人右手持一柄细长软剑，左手提着一颗尚在滴血的头颅。那头颅的眼睛睁得极大，看起来头颅主人的生命是在恐慌和惊惧当中戛然而止的，才至死不瞑目。

　　那个面目苍白的女人以这样的姿势一言不发地站立了半晌，凌厉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沉默在空气中弥散着，似一双无形的手将人缓缓拉入无尽深渊。

　　寒风将血的味道送至每个人的鼻尖并探入他们的喉腔，深入腹部，强烈的呕吐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昨夜发生的一切，以及面前的女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沉重的压迫感让每一个人都深深埋着头，不敢发出声响，他们甚至将自己呼吸声都降到了最低，直到最后有人在这样的威慑下开始不住地战栗。

　　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女人终于缓缓开口，“你们抬起头来。”声音中带着许久未曾开口的粗粝感，却气势十足。

　　“从今以后，你们要侍我为主，以我为尊，凡我所令，皆不可逆，但有违者，海角天涯，我必杀之。”清冷的女声含着内力，带着凛然的威势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震得人们心口猛跳。

　　她将手中的头颅随意往前一扔，那睁着双眼的头颅翻滚向前，正好停在一人身前，那人微抬眼皮，恰与头颅的眼睛四目相对，瞬间被骇得头皮发麻，身体一软当即伏倒在地，不敢再抬眼。

　　众人纷纷以头抢地，齐声叩拜，“参见吾主，吾主千秋……”

　　这个女人便是未明崖第四任座主——沈清怨，她是地狱鬼魅，亦是救世神明。

　　很多年以后，当活着的人再忆起此时情景时，依然会感慨万分，那个女人，禀赋卓绝，狠辣绝厉，仅凭一把软剑杀尽未明崖十一位长老。

　　她明明一身血污却依旧风采超然，眼角下一道伤疤给这张本该清丽十足的脸增添了几分凌厉，她站在那里，似一座孤远的山峰耸立天地间，冷冽而凄清。

　　命运的转轮悄然转动，终局已不再是早已预知的死亡。

　　晨光熹微，药香满园，轻柔的日光铺满大地，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风息山山脚下的寻微药园内有人已经焦急地等待了一夜。

　　“臭丫头，别转了，转了一晚上了，转的老头子眼都花了。”藤椅上原本正在休憩的老人，终于忍受不了这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挥着手中的竹杖连声阻止。

　　说话的人是江湖中声誉显赫，人称“鬼手医仙”的神医商不屈，他年轻时凭借一身绝妙医术也曾誉满江湖，只是不知为何，在已近知命之年时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避世于此。

　　“都一天了，也不知道沈姐姐怎么样了，鹿鸣去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身着鹅黄衣衫的少女无视了老人的话，仍在不停地来回踱步，眼底青黑一片，显然是一夜未眠。

　　“哎哎哎……小心点，别踩到我的药。”商不屈一把拉开站在药圃边上的少女，他一边扶正被踩歪的几株药苗，一边怪责道：“阿挽，你马上就要十七岁了，要学会稳重些才好。”

　　然而商挽压根没有听进去他的话，眼睛直直盯着药园的门口自顾自道：“爷爷，你说沈姐姐会不会有事啊？未明崖的十一位长老，当年连老座主都是要礼让几分的。”

　　少女口中的老座主，便是二十多年前一手建立未明崖的第一任座主——封细风，那人是一个武学痴儿，但奈何天资愚钝，而立之年仍是建树平平，遭受了江湖中人不少白眼。

　　直至因缘际会下让他寻得一本绝世心法——天地合策，修习此心法之人可吸收他人内力为己用，凭借这本心法，封细风夺取了不少武林高手的内力，从此功力大涨，逐渐在江湖上崭露头角。

　　但天地合策与传统武学相悖，损人而利己，封细风因此被视为□□异徒而被正道不容。

　　或许是一直被武林排挤导致他心生怨怼，也或许是他本就天生反骨性情叛逆，许多年后，他集合了江湖中素有恶名的十一人上了风息山，以他为首建立了未明崖，成为武林第一□□，江湖维持多年的平静自此被打破。

　　老人抬起头，已然明亮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一夜过得竟如此漫长，“阿清这丫头啊，命大着呢。”虽然嘴上轻松，但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老人此刻的担忧。

　　商挽微怔了一下，她分明清楚地感受到了老人紧张的情绪，但她没有拆穿，只是附和道：“是啊，沈姐姐一定会没事的。”

　　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像是风中摇曳的银铃，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她本事大着呢，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许是被少女清越的声音所感染，老人稍稍宽了心，不觉调侃起来：“小丫头，你一共才见过几个人啊。“

　　商挽不服气地撇撇嘴，正要掰起指头辩驳时，一道急切的声音从药园外传来，“阿挽，爷爷，快来看看阿姐……”

　　一身黑衣的少年抱着另一个浑身鲜血的人急匆匆地冲进了药园，连声唤道：“爷爷，爷爷，你快来，阿姐……伤得很重……”

　　“鹿鸣……”商挽见到来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少年身边，待看清鹿鸣怀中之人的情状时，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沈姐姐，怎么伤成了这样……”

　　昨日还好好的人，今日竟弄得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好的皮肉，洁白的衣裙也早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褐色，然而更为可怖的是，沈清怨的肩胛处还有一个婴儿拳头大的血洞尚在渗血。

　　“阿挽，快……”鹿鸣抬起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同样是无法掩饰的痛色，可现在却不是伤心的时候。

　　少女摸了一把眼泪，瞬间恢复了理智，急急忙忙去拿早已备好的热水和伤药。

　　鹿鸣则抱着怀中的血人疾步踏进了房间，他将沈清怨小心地安顿在床榻上，回身时，正见到商不屈早已将看诊用的一应物什准备好了。

　　他侧身给老人让出位置，“我已经给阿姐服过了护心丹，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她体内的真气我却是无法压制……”

　　商不屈枯槁的手搭在沈清怨伤痕遍布的手腕上，头也不抬道：“你先去煎药吧，你知道方子，顺便熬点粥。”

　　他说完后取出了几根银针扎在了沈清怨身上几处穴位上，医仙老人虽已头发花白，可施针的手却是沉稳而精准的，不多时，沈清怨的面上就恢复了些许血色。

　　然而商不屈的神情仍然未有半点松懈，鹿鸣一颗心也因为老者时刻紧绷的神情而被紧紧揪着，怎么也迈不开步子离开这里，他生怕自己从此再也不能见到阿姐睁开眼睛。

　　商不屈见少年许久未动，扭头怒道：“你再不去，她一会儿死在这了我可不管！”

　　医仙老人的这一声威吓十分有用，鹿鸣朝床上昏迷的人深深看了两眼后便听话地跑去煎药了，他走后不多久，商挽便端着热水和伤药进了屋，她还十分细心地准备了一套干净衣服。

　　看见爷爷正在专心诊治，商挽安静地侍立一旁，不敢惊扰。

　　一炷香后，施针终于结束，老人的额头上也隐隐沁出了些许汗珠，他伸手接过孙女早已给他备好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即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一番忙碌过后，太阳已完全升起，可早春的日光是惨淡而冰凉的，不带一丝温度，它穿过窗牖洒进室内，将床榻上昏睡的人映衬得更加苍白。

　　破碎的衣服深深嵌入血肉里，极难处理，商挽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剪开衣服，然后再一点点将创口里的衣服碎渣挑出来。

　　清创用了不少时间，在此期间商挽一直高度凝聚着自己的心神，未敢有片刻松懈，直到结束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而后拿起一只白色的瓷瓶，她手腕微转，瓶口稍倾，白色的粉末一点点洒出来覆在殷红可怖的伤口上。

　　许是那药粉又激起了一丝痛感，昏睡中的人渐渐皱起了眉头，睫毛轻颤了几下，缓缓抬起，深褐色的眸子渐渐显露出来，“阿挽，好疼啊……”

　　商挽闻言抬起了头，恰好对上了沈清怨完全清明了的眼眸，“沈姐姐，你醒了，你吓死我了。”

　　一滴清泪瞬间从少女洁白的脸颊上滑落。

　　“让你们担心了……”沈清怨费力地牵了牵嘴角，露出抱歉的笑意。

　　少女摇了摇头，又重重点了点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忧惧迷蒙了她的意识，她甚至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有泪水一道接一道的滑过，表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沈清怨想抬起手擦掉少女脸上的泪痕，却发现自己虚弱得只能动动手指了，无奈只能扯着粗哑的嗓子宽慰道：“阿挽，以后不会这样了，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商挽擦掉眼中的泪水，她明白了沈清怨话语中的含义，未明崖更换了新的主人，沈姐姐和鹿鸣自从获得了新生，过去的一切阴暗腌臜都结束了。

　　她举起手中的白色瓷瓶晃了晃，微笑道：“沈姐姐，你忍一下，我帮你上药。”

　　沈清怨笑了笑算作回应，看着女孩认真稚嫩的脸庞，她扬起的嘴角一只未落下来过。

　　在她最开始有记忆的那几年，也经常这样弄得满身是伤，但未明崖是个从来都不看重人命的地方，只要她不死，便没人会理会她的伤病。

　　直到后来，她遇见了师父，那个疯魔而又温柔的女人，总会细心地帮她处理各种伤口。

　　再后来，她就强大到很少会让自己受伤了。

　　沈清怨的伤口处理完时，从窗外照进来的光影已然换了一个方向。

　　门外的两人也已等待了许久，待大门打开时，一道黑色的影子便飞也似地闪进了屋内，待看到沈清怨已安然时，鹿鸣才算彻底松了心。

　　而商不屈在一踏进屋内后，便厉声质问道：“阿清，你还是练了天地合策？”他虽然在质询，但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沈清怨在鹿鸣的搀扶下费力地坐起身，她未敢直视老人的洞彻一切的眼睛，只是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商不屈愤怒地用竹杖敲了敲地板，眉间的皱纹变得更加深刻，他怒声道：“我跟你说过，天地合策非先天经脉宽厚者不能修习，连封细风尚且受不了真气反噬之力，经脉尽断而亡，何况是你，你怎么如此自不量力！”

　　“只要能杀了他们，只要能报仇，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沈清怨在老人的怒吼中低声道。

　　白发的老者一时语塞，紧握着竹杖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虽气愤沈清怨的隐瞒，却深知她本性固执而自己也无可奈何，未明崖的十一位长老设计残杀了她视若亲人的师父，这仇她不可能不报的。

　　但老人满腔的怒意无处发泄，心中十分烦闷，看到旁边沉默的少年时，便一杖敲了过去，咬牙道：“你明知道修炼天地合策有风险，你还不阻止阿清。”

　　鹿鸣没有躲闪，任凭那一杖打在自己身上，他低声道：“报仇是阿姐想要的……”

　　他心中也亦有无数说不出的苦痛与悔恨，他恨自己没有能力帮阿姐报仇，只能让阿姐兵行险着，以至身受重伤，但那一杖不轻不重，并不能帮他减少丝毫愧疚。

　　商挽这时上来打圆场道：“好了，爷爷您可是‘鬼手医仙’，这世界上就没有您治不了的伤，治不好的人，对不对？！您一定有办法。”

　　鬼手医仙斜斜睨了他们三人一眼，一副要置身事外的架势，“别给我戴高帽，医仙也只能救想活的人，救不了你们阿姐这种一心想寻死的人。”

　　鹿鸣虽心知鬼手医仙不会真的置之不理，但这老头儿性子古怪，年纪越大越难以捉摸，若是不能顺他的意，他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即便是救人治病，他也总有办法让人在治疗过程感受到痛苦。

　　商挽却没有鹿鸣这般多的心思，直言道：“不就是内力太多了嘛，把那些内力化掉不就行了？江湖上不是有这么一门武学嘛，我在话本上看过。”

　　话本？鬼手医仙一下就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举起竹杖作势就要打她，“你又偷跑出去了？”

　　少女被吓得直往鹿鸣身后躲，急声辩解道：“我又没跑远。”

　　商不屈打不着她，狠狠翻了一个白眼道：“吃下去的饭哪那么容易吐出来啊，且不说强行化去内力可能会导致经脉枯竭而死，现只说这丫头的脾气，你们问问她，她愿意轻易放弃那一身好不容易习来的本事吗？”

　　两个少年人同时看向沈清怨，其实根本就不用问，他们心里十分清楚那答案，沈清怨从来不怕死，在未明崖这样的地方，死亡是早已注定的，而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不够强大。

　　只是最终还是逃不了这样的死局。

　　商挽拉起爷爷的衣袖，苦哈哈地缠磨道：“爷爷，你想想办法嘛，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没有。”鬼手医仙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听到那样绝望的答案，少年的眼中渐渐覆上一种沉重的哀痛。

　　而商挽却突然转换了态度，拿起腔调道：“我突然想起来，前几日啊，有人突然把许久不用的医书拿出来，还研究了许多古方，那叫一个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孜孜不倦……”

　　她的爷爷不仅是医仙，更是一个医痴，若情况真有这么棘手，恐怕药园早就翻天了，现下这个态度，只怕是因为沈姐姐偷偷修习天地合策而与她置气呢，这老头向来小心眼。

　　医仙老人突然被人戳破心思，抬起竹杖敲过去，却被少女灵巧地躲开了，转头时又对上了鹿鸣炽烈的目光。

　　他不自在地避开少年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对沈清怨道：“方法是有，得看你想不想活……”

　　想不想活？这是沈清怨十几年来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一直以来她只是被如同江水洪流般的命运推着往前走，对于死亡她向来坦然。

　　正在她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时，鹿鸣已抢先问道：“什么方法？无论什么方法，只要能让阿姐活下去，我拼了命都会去做。”

　　商不屈的手中不知何时突然多出来一个黑色的葫芦瓶，他递给鹿鸣，叮嘱道：“阿清真气反噬时，这药就给她吃上一颗，一日最多吃三颗。”

　　“还有，日后不要随便动用内力，你那把软剑要靠内力驱使，也换了吧，以后最多能用三成内力，否则真气随时会反噬。”这句话却是对沈清怨说的。

　　“这段时间你先静心养伤，伤好以后去寻两味药。”

　　商挽有些不解：“什么药还得让沈姐姐去找？我们的药园里没有吗？”

　　“万年蕈和青蛊，你看药园有吗？臭丫头，你爷爷我是医仙，不是药仙，快出去吧，别打扰阿清休息。”老人在孙女头上狠狠敲了一下，随后便拉上她一道离开了。

　　“沈姐姐，你好好休息啊……”商挽倔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房间里的两人相视一笑，鹿鸣替沈清怨掖好被角，轻声道：“阿姐，你休息吧，我在这守着。”

　　注明：《遥遥之我愿》在晋江以揾玉匀香的笔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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