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凤

　　此刻，天已大亮。夜间藏匿于树上的探子已然不见。换上了仆人的装束，收集监视着任何大小事件。

　　小心翼翼的避开仆人，慕容冲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寝居。匆匆换下身上的劲装，防止被人发现。转身打开衣柜，欲将它放在底层不显眼的地方。

　　眼角触及一抹暗红，手中的动作不由一顿。暗红色的布料在一堆白裳中，总是显得特别的扎眼。

　　伸手嘻嘻抚触着，慕容冲的眸光从愤恨到细微的惨淡。

　　雪恨为亡国，终有一天！

　　‘叩叩’敲门声响起，伴随着丫鬟清脆的声音。“冲少爷，夫人说若还没用餐，就请您过去一起。”

　　沉默了一会儿，慕容冲才答道：“告诉我母…我娘，我稍后便到。”母妃二字差点脱口而出，幸而警觉的改成了娘。

　　关上衣柜不再细看，慕容冲踱步来到水盆边，用凉水泼面，洗去一夜的疲劳。

　　昨晚，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吧？算了，不想了。娘突然叫自己一起用早膳，难道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只是单纯的要和他说说话呢？

　　动作因心里的紧张变得犹豫，平时只要一盏茶功夫就可以到达的地方，而今却花了一倍不止的时间。甚至，在对上母亲那双眸时，就立刻移开，深怕被那精明看透。

　　虽然极力的保持正常口气说话，但母妃似乎不想那么快就放过他。不停的找着话题，刺探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冲儿，你老实回答我，昨晚……”放下手中的碗筷，燕太后紧盯着儿子，像是对着犯人。

　　“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孩儿睡得很熟，所以没发现不常之处。”谎言脱口而出，慕容冲暗自叫糟。这么快速的回答，岂不是不打自招了么？

　　“傻瓜，娘只是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而已。”扯出一个笑容，燕太后的笑意并没有传到眼底。凌厉的眼神让慕容冲几乎招架不住，只得眸光闪烁的应了声‘好’。

　　一顿饭下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深怕再出错误。因此，他错过了母妃眼底的一丝精明。

　　放下沾着朱砂的笔，苻坚从一堆奏折中伸出手，拿起桌角的茶盏。呷了口茶润嗓子，视线从头到尾没有离开批阅了一半的文章。

　　文墨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等待他的吩咐。既然主子肯停下来，那就代表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苻坚低沉的嗓音在空寂的书房中响起。

　　“除了用功读书之外，就没有什么异常么？”

　　“不，还有两股势力监视着风公子的一举一动，让他丝毫抽不开身。一股是燕太后，另一股训练有素，属下还在查。”文墨有问必答。

　　“不用查了。”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举国上下就只有‘那个人’了吧。只是，好一个燕太后，果真是爱儿心切啊。但，若以为这样就逼得他无计可施，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苻坚想得到的，还从没失过手！

　　“拭琴，将我前段日子封锁的消息传出去，传到他那里为止。”嘴角扬起残酷的弧度，苻坚若无其事的说道。手，再次执起笔杆，书写着殷红。

　　凤皇，听到最在意的人在生死间徘徊，你会是什么表情呢？

　　真是期待呢！

　　清河公主病危，这是传到慕容冲耳里的消息。因为上次的失败，本就不安的心里，更加的焦急暴躁。

　　尽管抵抗了母亲，却依旧只赢得一句：“宫里的一切有慕容垂，用不着瞎操心。”

　　怎么能不管呢？！这回可是病危啊！如果再不去的话，或许就……

　　琴声杂乱起来，随着慕容冲心底的起伏，毫无章序。

　　直到‘铮’的一声，才戛然而止。

　　“公子，您没事吧？”侍女烟雪问道。她是燕太后身边最得宠的，现今被安插在慕容冲身边。美其名是照顾，实则监视。

　　断了。

　　望着已然断开的琴弦，慕容冲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说了句：“我回房休息了，你去忙你的吧。”

　　回到寝室，背抵着门，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一个人了。

　　但，没有一会儿，这份喜悦就被打碎。

　　“凤公子，您可回来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熟悉的嗓音让慕容冲身子一震，猛的抬头，看到的赫然是拭琴和文墨。对于拭琴为何如此称呼他，慕容冲虽不解，却也已变得不再排斥。沉默了一会儿，他心里不禁一阵气闷：真是好功夫啊，眼线重重却如入无人之境！“你们来做什么？”

　　“是主子叫我们来传……”拭琴刚要开口，就立刻被文墨截住。“凤公子，主子只是想帮你解决心中的烦恼而已。”

　　拭琴暗自吐吐舌，好险，差点就把主子的身份暴露了，幸好文墨机灵。

　　帮他？慕容冲一愣，他有什么好让人帮的？除了王姐的……

　　等等！文玉肯定是知道他的背景了，以他在宫中亦能自由行走，调动禁卫军的能力，能办到这个，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若了了文玉的帮忙，事情一定简单的多。但，条件呢？附加的条件是什么？眼前的两人没提，不定是代表没有。

　　见他犹豫，文墨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件。“这是主子交代，若凤公子拒绝或是犹豫，就拿出来。你看了之后，就会答应了。”

　　看过之后，就会答应？

　　哼，什么东西，这么有效？那人就这么确定，不怕有变么？

　　沉默了还一阵子，慕容冲的脸色忽然一阵青一阵白，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蠢蠢欲动。将信件紧紧揉捏在掌心之中，面无表情的开口道：“什么时候可以行动？”

　　“耶？凤公子答应了？主子真厉害，一封信就可以让凤公子点头。”拭琴眉开眼笑，继续道：“主子说了，时间由风公子定，我们只需配合就好。”

　　“既然这样，那就现在吧。”别过头，慕容冲毫不犹豫的大开门。双眼瞄了瞄四周，果然已经没有任何眼线的存在。

　　文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么简单就可以猜透他的心思，势力庞大到不止皇宫，连这些幕后的眼线也能轻易解决。

　　心中千回百转，慕容冲百思不得其解。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慕容冲可以让人威胁，但若文玉不守信用，可别怪他与他同归于尽！

　　一路无话。

　　东绕西转，跟随者两人，慕容冲暗自记下路程。直到可以远远的望见一座小亭，坐落在湖心。

　　“凤公子，公主就在湖心亭中，我们不方便露面，就不送了。”说着，拭琴和文墨一前一后离开了。

　　不方便露面？

　　哈哈哈……文玉，原来你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啊！

　　莫名的，慕容冲心中一阵骚动，嘴角挂上了得意的笑容，似是打了胜战一般。

　　转身快步走进小亭，直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倒映在严重，才轻轻唤了声：“王姐。”音调轻颤，深怕打碎这难得的美梦。

　　“凤皇？怎么是你？他果真没有……凤皇真是你！我好想你。”倏地转过身来，清河公主眸里盈满泪光。她真的不敢相信，慕容冲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像以前一样，叫她王姐。虽然，这些日子以来，那人很宠她，但她感觉一种若即若离。就算是出了寝宫，还是没有任何人影，让她有被孤立的心惊。然而，今早那人却说在湖心亭藏了件礼物，让她来寻。结果，凤皇出现了……

　　好让人惊喜的礼物啊，对她来说，这世上最美好的礼物！

　　从小，她就依赖这个比她小，却处处能将她保护得周全的弟弟。如今，再见到他，怎能不高兴呢？

　　“王姐瞧你，我来可不是为了惹你哭的。”轻拭去晶莹的泪水，慕容冲扯开嘴角轻笑。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将清河的哭声止住。

　　“母妃好吗？大家好吗？凤皇也好吗？”双手拉住慕容冲的，清河满脸焦急，直到慕容冲说了句好，才总算露出了笑容。

　　两人来到石桌边坐下，就像以前在燕国宫中一样。面上，洋溢着的，满是璀璨的笑容。此情此景，让两人不由的要认为，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只是一场浮华的梦。

　　闲话家常总不免让时光飞逝，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敲击声，慕容冲露出不舍的神色。抬头望了望天色，是不早了，转眼就快要黄昏了：母妃，该担心了……

　　两人依依不舍的道别，慕容冲转身出了小亭，跟着拭琴和文墨，被带往另一个地方。慕容冲也不反抗，反正早晚的事。听听那人的条件，能做到就做到，也算两清了。

　　负手立于废墟的殿堂前，文玉沉默不语。废旧的大门敞开，他的双眸紧锁殿堂深处，黯然迷茫。

　　——坚头，字可不是这么写的，男儿的字，应该是刚劲有力，可圈可点。

　　——握笔之姿也是极其讲究，要端正，决不可松散。

　　——坚头……

　　——坚头……

　　往事一幕幕闪现，有如走马观灯，有欢笑，有夸奖，有责备；但更多的，确是真心。可惜，昨日已逝……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文玉收起飘远的思绪，淡淡的笑着。

　　“说吧，你的条件。”慕容冲望着那个有点萧索的背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留在我身边。”

　　“荒唐！你觉得有可能吗？”听着他轻狂的语气，慕容冲气结，以他的身份，不允许他那么做！

　　“只要你说好。”那就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凤皇。

　　他根本就没得选！慕容冲咬着下唇，强忍着情绪。“姓文的，你觉得我这个亡国王子，对你有什么用处？”

　　“怎么没有？暖手暖脚，暖心暖床。”半开着玩笑，文玉勾起嘴角，笑得一脸暧昧。

　　慕容冲听罢，只觉一阵血气上涌，拳头握得格格作响。“你再说一遍？”

　　“算了，我也不勉强你。天黑了，快回吧。别让你母妃担心。”移开双眸，视线重新回到那漆黑，深不见底的殿堂。

　　盯着文玉的一举一动，慕容冲眼里的警戒更深了。开什么玩笑？这么简单就放过他？那他还拿那个要挟他做什么？虽说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无聊或者行侠仗义。但像文玉那么狡猾的人，根本就不会做不求回到的事情！

　　怀中的纸条，突兀的可怕。时刻都在提醒他，他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任他想要实施什么手段，都会被缚手缚脚……

　　见文玉依旧没有任何动作，慕容冲牙一咬，不再犹豫转身离开，连句道别的话都没留下。

　　哼，他慕容冲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一个小小的把柄不成？反正，只要自己死不承认，谁还能拿他怎么着？

　　心性倨傲让慕容冲有恃无恐，以为只要自己死不认账，一切便可烟消云散。

　　但，花了这么多的心思才能吧人弄到自己跟前，又有谁肯轻易放过？

　　文玉轻笑，只觉胸腹之间血气翻腾，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从嘴角溢出。修长的身子也瞬间倒地，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

　　凤皇，留下来！你逃不掉的……

　　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让慕容冲诧异。急忙转身，却看到前一刻还好好的人，如今毫无声息的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几乎透明。

　　震惊了片刻，连忙回过神来。“喂，文玉。喂！起来，别玩了！”

　　无论他如何呼唤，如何摇动。文玉依旧紧闭着双眼，不为所动。

　　看着被染红的前襟，慕容冲下意识的搭上对方的手腕。习武之人，难免知道一些皮毛自救。

　　内力四处窜流，脉乱无章，分明就是承受不住过强的功力导致。但，按照他的内力来看，应是练家子，并且远在他之上，怎会轻易犯这中错误呢？

　　慕容冲皱眉，陷入两难。

　　救？或是不救？

　　救，亏的是自己。把柄依旧被捏在文玉手里。再者，若是自己运气时被反噬，结果便是搭上一条命！

　　不救，亏的也是自己，只不过是理亏。文玉帮他见到王姐，并且也没有强迫他什么。而如今他有难了，自己真的要袖手旁观？

　　感觉手下的脉息开始涣散，慕容冲牙一咬将人扶起，欲将真气送入对方体内。再怎么说，还是先保住他的命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凤公子，让属下来吧。”恭敬的做了个辑，躲在暗处的文墨来到两人面前。在得到同意后，他伸手接过文玉开始运气。由于这是宫内的禁地，并且文玉现下的情况已不容许再拖，他也顾不得什么，就就地动手了。

　　站在一旁看着文玉的脸色渐渐恢复血色，慕容冲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若他没有及时出现，文玉此刻只怕……

　　如此想着，慕容冲不由的来回打量那个黑衣男子。明明大不了自己多少，内力却是如此的浑厚！明明大不了自己多少，出的招式确实快准狠！明明大不了自己多少，块头却比自己高出那么多！明明大不了自己多少，却一副沉稳老相……

　　慕容冲越想越离谱，到最后连自己都有点想不通了。文墨又不是他那些王兄，处处和他争夺，果真是被妒火蒙了心了！

　　真该死！

　　恨恨的转过头去，无意识的冷哼一声。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不知过了多久，文墨终于将内力收回。起身对慕容冲一躬，便退下去了。

　　慕容冲不好去追，只好留在原地盯着靠着假山昏睡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文玉幽幽转醒。

　　“留下来吧。”刚醒来的人开口第一句便是如此，文玉扬起虚弱的笑容。

　　“留下来？暖手暖脚？暖心暖床？你耍猴呢？”将文玉说的话一一的还回去，慕容冲一脸不屑。

　　“耍猴？哈哈，若你不服，我不介意让你耍着玩。”

　　慕容冲一愣，一时间竟因为他的话诧异：这人，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啊。只可惜，他慕容冲不是什么惜猴之人。“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慢慢耍吧。”

　　“就一晚，像那天那样就好。”见他要走，文玉赶紧开口。说完，胸口传来阵阵闷痛，不禁撕心裂肺的一阵猛咳。

　　停住脚步，慕容冲转身。看文玉痛苦的模样，心里滑过一阵不明所以。赶紧开口答应，深怕他又咳出血来。“好，就一晚。但，天亮之前你必须送我回去。”否则，母妃是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的。

　　“好。”是骗你的，凤皇。文玉笑了，一脸的满足。他的凤皇，果然是个心软的人。若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会对他这么好吗？怕是只想置他于死地吧？

　　不过，若真是那样的话，他会带着这只凤凰一起死！一起浴火而亡！

　　真希望明日的朝阳早点升起，他都有点迫不及待想要看他吃惊的表情了。呵呵……

　　凤皇儿啊，若明日我俩被捉奸在床，你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吧？

　　如此想着，文玉嘴角的笑容更加的诡异。不明他的心思，慕容冲好心的上前，将体内透支的人扶起。

　　并肩走像转角处不远的小亭，见拭琴已然含笑站在一旁，俨然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气结。转头狠狠的瞪了瞪文玉，在对方满含笑意的黑眸注视下，慕容冲只觉得面上一阵火热。不自然的咳了一声，不再搭理人。

　　该死的！他是神算么？就这么认定自己会妥协？！

　　眉心更加的纠结：文玉啊文玉，你究竟是何人？

　　不知不觉，杯冷茶尽。

　　眼前忽然一片迷蒙，黑白纵横敌我不分。抬头，依旧是那张笑脸，却有着说不清的深情。最终，除了黑暗便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心头，莫名的轻颤：文玉，为什么？

　　隔着棋盘伸出手拨开细碎的刘海，看着如此恬静的睡颜，文玉咧嘴一笑。“凤皇，你逃不掉的。将近千个日夜，可真让我好等啊……

　　轻柔的抱起纤细的身子，文玉大部忘寝宫走去。一路上，并没有碰上任何人烟。也算瞒天过海。

　　慕容府西苑。

　　木鱼有节奏的敲击，是静谧中唯一的声响。

　　忽的，结成串的念珠崩断，在地上弹跳出清脆的声响‘噼里啪啦’。

　　“娘娘，王子不见了。”

　　“我知道了，下去吧。”良久，寝室里才传出一声答应。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是。”

　　冲儿啊，娘帮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