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自己

　　之后的一周里，只要莫骤不加班，晚上他都会定时走去“老月华”，在门口等上大半个小时，直到悦昭出来，他陪她走回去。
　　他手上不时会带点吃的，热饮或点心，送给她吃。
　　有一回，悦昭发现他买的一袋子小饼干酥酥脆脆很好吃，问他这是什么，然后听到他的回答不免有些意外。
　　悦昭确认道：“名字……叫小甜饼？你确定？”
　　莫骤说：“我不至于看错。”
　　悦昭笑说：“那你挺会买的，味道很好，不过别老花钱了，我想吃自己会去买的。”
　　莫骤说：“没事，这也不贵，买来随便吃吧。”
　　第二天，他又买了一包小甜饼给她。

　　这一晚，他们依旧一路同行，慢慢走在小马路上。
　　自从有莫骤陪伴，悦昭走在这条夜路上，倍感安全，不再提心吊胆，而且多了一个可以聊天的人，她回去时也不怎么无聊了。
　　闲聊的时候，莫骤问起悦昭：“你想过换一份工作吗？稍微轻松点的或者在白天上班的。”
　　悦昭说：“暂时没有。其实我也逐渐习惯了，加上老板和老板娘他们人很和善，我也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莫骤问：“你以前做过类似的工作吗？”
　　即便他从没有问过她多大了，但他可以猜到她大概比他大一两岁。如果她念过大学，应该是毕业了，如果没有，她可能在几年前就出来打工了，但她给他的感觉不太像是出来打工很多年的人。
　　悦昭大致地说：“我之前在一家公司待过，负责物流方面的业务。”
　　她总不能告诉他，她一开始就从经理做起了，这对别人不怎么公平。
　　悦昭有些无奈：“当时在公司，我自认为做得很好，无奈老板始终不满意，我一气之下就辞职了。至于现在打工端盘子，因为我实在想锻炼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能不能吃苦。”
　　悦昭说到这里，看向莫骤：“你呢？你为什么会选择休学？你之后还会回去读书吗？”
　　莫骤告诉她：“有一些个人理由。至于以后，暂时也说不好。”
　　悦昭多问一句：“那你爸妈都很支持你的选择？”
　　莫骤说：“坦白说，他们目前还不知道。我本想作出决定后就告诉他们，但一时间不知怎么说，于是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不过他们从小就给我很充分的自由，从不会多问我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会骂我。”
　　悦昭羡慕道：“他们都很尊重你的想法吗？”
　　莫骤转过头看她，慢慢道来：“我爸是一个外科医生，我妈是一个研究电气自动化的工程师。你听这两个职业就知道他们平日里有多忙了。我从小到大的家长会，他们大半是缺席的，班上的老师都习惯了。他们向来管我很松，给我很多零花钱，让我自己去瞎折腾。”
　　悦昭笑了：“瞎折腾什么？”
　　莫骤说：“自己买吃的穿的，买喜欢的东西。他们也没有不许我玩游戏，我小学就买了电脑，初中时候自学编程，慢慢上手设计一些小程序，也找到了不少的乐趣。”
　　悦昭惊叹：“那你很厉害啊。你是不是学习成绩很好的那种人？你高考分数多少？说出来吓吓我。”
　　莫骤说：“吓不了你，六百多分而已。我一直偏科严重，也就理科成绩不错，文科完全不行。”
　　“那你现在的工作是自己喜欢的？”悦昭问。
　　“我现在的公司规模很小，前途未卜，好在老板很信任我，他把重点项目交给我，我暂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除了认真完成没想别的。”
　　悦昭心想他还那么年轻，有个地方小试牛刀也很不错了。
　　悦昭好奇问他目前在做的项目，莫骤和她说是一个创业类的手游——具体内容是如何升级为一个好老板。
　　新手从白手起家成立公司、招揽员工、开薪水、确定业务范围和目标、选址建仓库买材料、每日计算盈利、扭转亏损等等，需要玩家有灵活的头脑和商业谋略，也要有一定的金融知识，目标是跻身“优秀企业家榜”，若是哪一步没玩好，资金链断了就得重头开始。
　　悦昭听着还蛮有意思的，主要她不擅长玩游戏，不然她真会下载一个玩玩。
　　不知不觉要走到路的尽头了，话题也暂停了。一阵安静过后，莫骤问悦昭：“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悦昭如实说：“以前在家，闲下来会练两小时的钢琴，要不就是弹弹古筝或尤克里里，还有画画和练字，都属于室内活动。户外运动就不行了，我基本都不会。”
　　悦昭说的那些乐器，莫骤在她城中村的租房内找不到一点痕迹。
　　他忽然意识到，她只是想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所以什么也没带来。
　　悦昭叹气：“如今打工了才意识到，小时候学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乐器没帮上我什么忙，还不如报个体育班，练习长跑，锻炼一下肌肉什么的，至少在搬砖的时候能游刃有余。”
　　莫骤的眼里有些笑意，他能从她的描述中得知她是一个自小就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女生。
　　其实不用她说，他也该猜到了。她气质娴静，走路的时候腰背挺直如一线，看着赏心悦目，这是小时候长时间练习某种需要端坐的乐器或是学过舞蹈的缘故。还有，她普通话很标准，吐字清晰，大部分时候语速不急不缓，也应该是家里有人教过她如何说话才落落大方。
　　“你是不是和父母吵架才搬出来住的？”莫骤就此问她。
　　悦昭想了想，不准备瞒他，点了点头：“嗯，差不多是这样。”
　　她本来还有些犹豫，若是他继续追问，问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她要不要和他说出实话，但他并没有问下去，反而是在下一秒换了一个话题：“你搬到这里之后，有没有去附近逛一逛？”
　　悦昭说：“最远不过是去看了看稻田。”
　　莫骤问：“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悦昭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暂时没有答案。
　　莫骤建议她：“你白天可以在附近走一走，多晒晒太阳，别都待在屋子里。”

　　俩人走回巷子，正好碰见和同事聚餐回来的俞滕。俞滕瞧见他们，刻意笑了一下，笑声短促突兀，笑完便轻快地和他们擦肩而过，奔向自己的屋子。
　　悦昭有些尴尬，她老觉得莫骤这个室友的言行有些怪怪的。
　　她默默看向莫骤，莫骤靠近她，面色不变地告诉她：“你不用搭理他，他有些时候不太正常。”
　　哪里不太正常？悦昭目露诧异。
　　“我指的是他有一种心病。”莫骤淡然解释。
　　悦昭明白了，心里开始同情起莫骤来，不免轻声问：“那你和他住在一起，会觉得不适应吗？”
　　听她这么说，莫骤无声地笑了，步子越来越慵懒，最终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既然是他自己作出的选择，那他自己承担，也不想多和任何人吐槽。
　　不知是不是离莫骤太近的缘故，悦昭嗅到他衣服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花香，心想若是她借的是他刚穿过的衣服，这会儿这股花香就到她身上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怪怪的感觉：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想法？

　　悦昭入睡前收到了莫骤发来的短信——
　　“刚才忘了问你，周六愿意和我出去走走吗？”
　　悦昭似乎又嗅到了那股花香，浅浅地笑了，斟酌后回复了一个“嗯”。

　　谁知周六下起了雪。
　　悦昭穿着颜色快泛旧的棉衣，捧着一杯热红茶，看向窗外的飘雪。飘雪似花，她心里有些惋惜，看来今天这个天气并不适合出去走走。
　　但她不知为何，心里一直惦记着外面，甚至有些心痒痒了。
　　莫骤今天休息，估计要睡个懒觉，倒是悦昭起得早了。她善解人意地不去催促他，慢慢喝着红茶，喝完放下杯子，转身去卫生间。
　　不料，没多久，莫骤便来到悦昭窗下送早餐。
　　悦昭听到他的声音，赶忙过去拉开窗，微微探身，伸手取过他送来的早餐。当她瞧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卫衣，雪花纷纷落至他的头发和肩膀上，忍不住蹙眉说：“你就这样去买早餐啊？会感冒的。”
　　莫骤看着她：“懒得穿外套了，也没觉得很冷。对了，你今天还想出去走一走吗？”
　　悦昭没忍住笑了，觉得自己和莫骤还有些默契，点头说：“想啊，说好了要出去走走，下雪也一样。你先回屋去，我吃完早餐就发短信给你。”
　　“那我等你。”莫骤说。
　　悦昭吃完了早餐，又去卫生间梳理头发。她一边梳头发一边照镜子，久违地细致打量起自己。
　　她青春期的时候很爱照镜子，总是随身携带一面小镜子，连课间的十分钟都要拿出来照一照。
　　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她慢慢成熟了，不是那么爱照镜子了。
　　虽然见过悦昭的人都会夸她长得很美，但她倒是已经对自己产生了审美疲劳，觉得不过如此。
　　镜子里的脸有些干，悦昭倒了一些精华水在掌心，然后轻轻拍打在脸上。
　　要化妆吗？她有短暂的犹豫。
　　如果忽然化妆，显得有些刻意了，她只是出去走一走，又不是赴宴。
　　于是，她只做了基础的脸部护理，然后涂上了口红，选的一管口红颜色是处于葡萄酒和梅子之间的，显得她整张脸比平常艳丽了一些。
　　就这样吧，她挺直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悦昭拿着伞出门，莫骤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他在黑色卫衣外穿了一件黑白相间的滑雪服，和一条白色的工装裤，轻便简单，但落在悦昭眼里，他今天很好看。
　　其实他穿什么都不会不好看，悦昭有信心地觉得。
　　悦昭自然是依旧穿了他借给她的酒红色羽绒服，毕竟她现在也就这么一件亮眼的外套。
　　她轻快地迈下台阶，撑开伞，有些雀跃地进入了这个风雪天里，笑着对莫骤说：“你怎么有这么多衣服，都不重复的。”
　　“一不小心就买多了。”莫骤说。
　　悦昭温柔地点了点头，心想好巧，我也常常一不小心就买多东西。
　　“走吧。”悦昭说着看了一眼他手里提着的伞，叮嘱他，“你快撑伞吧，雪很凉的，落在身上会生病。”
　　“等等，我忘拿一件东西了。”莫骤想起什么，转身往回走，人很快回屋里。
　　片刻后，莫骤走出来，关上门，来到悦昭面前，将手里拿着的一条浅米色的羊绒围巾递给她：“这个你戴着。”
　　悦昭没想到他是回屋拿围巾给她，一时间愣愣地看着他。
　　等悦昭反应过来后，接过围巾，慢慢绕在脖子上，看着他说：“这样暖和多了。”
　　浅米色的羊绒围巾又厚又软，她裹着它，几乎快被遮住了鼻尖。
　　有一瞬间，她又嗅到了那个花香，比在他衣服上的时候又清晰了一些。
　　他怎么能这么香呢？而且香味很自然很柔和，明显不是香水之类的东西喷洒上去的。
　　悦昭忽然间疑惑了。

　　“你到底有多少衣服啊？每一件都这么好看，看得我都羡慕了。”悦昭撑伞，亦步亦趋地走在莫骤身边，有些开心地说，“不如你陪我去哪里挑几件衣服吧。”
　　莫骤闻言转过头，看了一眼身边人亮晶晶的眼眸，顺应她的话题说：“那我现在陪你去买衣服。”
　　悦昭说：“但我想买价格实惠的，不想去商场，你有合适的地方推荐吗？”
　　莫骤说：“我记得离这里不远有条马路，好像有几家私人女装店，开在中学附近应该也不会很贵，你想不想去看看？”
　　悦昭欣然答应。

　　莫骤说的那条马路离城中村不太远，走路过去大概二十分钟，具体位置就在一所中学后门的斜对面。
　　马路上有好几家装修风格很可爱的服饰店和饰品店，都很适合学生族的消费水平。
　　悦昭一路走过去，看着橱窗里挂着的那些毛茸茸的宽松外套和颜色花哨的小挎包，自觉地看看就好，因为很清楚自己的年龄已经过了穿如此可爱的衣服的阶段了，她连走进去的打算都没有。
　　快走到路的尽头，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一家装修朴素，门框是木头的女装店，悦昭总算打算走进去看一看。
　　店里的衣服大多是外贸的，悦昭心想今天就别挑剔了，不管怎么样都先买一件好了，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她总不能每天穿男士外套。
　　悦昭挑衣服的时候，莫骤就走到全身镜对面的小沙发前。
　　这沙发又软又小，简直像是给小孩子坐着看书的沙发。莫骤没怎么仔细看便坐下了，沙发顷刻间凹陷下去一大半，他这才发现不对劲，低头认真观察，怕小沙发真被自己坐塌了。
　　悦昭余光瞟见这一幕，不禁莞尔。
　　小店小沙发，莫骤个子高腿又长，像是难以灵活地施展胳膊和腿，只能坐着一动不动，拿出手机来玩。
　　悦昭迅速挑了两件毛衣、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棕色的呢大衣，直接走进了试衣间。
　　当她换好衣服出来，看见莫骤安静地坐在小沙发上，勉强支起两腿，垂眸玩着自己的手机，她多注意一眼，发现他好像是在玩游戏，手指灵活游移在手机屏幕上，手速非常快。
　　莫骤听到店员的声音才动手暂停游戏，抬头看向站在镜子前的女人。
　　恰好悦昭正面对着镜子，伸手娴熟将挂在肩膀的头发撩到背后，微微侧一侧头，打量起镜子里的自己。
　　莫骤凝视着她笔直的背和纤瘦的腰，感受到她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风情。
　　悦昭飞快转过身来，看向莫骤，问他：“这身衣服适合我吗？”
　　她穿的是一身长款的棕色翻领呢大衣，长及小腿，腰部系着腰带，很显身材。
　　此时此刻，她双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袅袅婷婷地站着，等着他的意见。
　　莫骤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过来靠近她，垂眸多看一眼她大衣里那件带小小织花的浅杏色羊毛衫，再退后一步，给了她真实的答案：“你非常好看。”
　　悦昭终于确认自己这样穿是得体的。
　　她往常买衣服都会去商场，买那几个自己熟悉的品牌，那些版型、裁剪和布料都非常适合她，她根本不用担心穿着会不好看。但今天来的这家店，她在看过几件衣服的版型后发现很挑身材，她不太确定自己穿着会不会好看。
　　既然莫骤认可了，她就放心了。
　　一件大衣、两件毛衣和一条裤子，打折后一千五百块，悦昭刷卡买单。
　　待买好衣服，一起走出店门，悦昭不由感慨“总算完成任务了”，莫骤问她：“你不去别家看看了？”
　　“不需要了，我已经买够了，再说别家的设计风格都太可爱了。我现在离可爱越来越远了，那些衣服已经不适合我了。”悦昭抬起胳膊，提了提装满衣服的大袋子，觉得今天的收获颇丰。
　　莫骤却说：“是吗？不过我目测你和可爱之间的距离比你自己评估的近很多。”
　　他的口吻过于认真，悦昭听完笑了，腼腆地说：“我比你大吧，你看你都不屑穿可爱的衣服了，何况是我。”
　　“我不一样，是可爱不起。”莫骤伸手直接提过她手上的袋子，随意地自我剖析，“自出生起，就缺少了能让人觉得可爱的元素。”
　　悦昭没反应过来，手上的重物已经被他拿在手上了，很疑惑地问：“是吗？那可爱的元素具体是什么？”
　　莫骤平静地注视女人及肩的乌发、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明媚的笑容，心想搁在眼前的答案有些多了，他不知该挑哪一样说比较精准。
　　于是，他索性跳过她的问题，不急不缓地说起别的：“你冷不冷？想不想喝点热饮？”
　　悦昭闻言撑高了伞，抬起眼睛看向天空的飘雪，好像没有停止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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