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云压得很低，一块一块慢慢聚集，又翻滚着涌向天边，给人以压抑之感。
　　下午一上班，一辆警车呼啸着进了厂，径直停在了保卫科门前的马路上，车上下来三个穿警服的人，后面紧接一辆吉普车，车停，下来两个便衣，其中一个是市社会治安整顿办公室的干事，人们想凑上去一看究竟，但走了几步，腿就迈不动了，赶紧反身往生产区大门走去，但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询问着： “咋了？啥事？ ” 时不时还把头往后拧，怕漏掉了背后的风景。但谁也没有把这跟成建国联系起来，尽管在昨天下午开完会后，那“一股水”之事成为了不少人家晚餐桌上的笑料。
　　保卫科刘科长赶紧迎上来，心里七上八下，咽了口吐沫，牙齿把嘴唇上下交错着咬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冲那个治安办的干事问： “领导，阿么事搞这么大动静？”
　　这位干事昨天刚来过厂子，他不急于回答刘科长的问题，而是指着身边一位紧绷着一张阶级斗争刚毅脸盘的高个男人说： “这是新来的市治安办干主任。”
　　“干，干什么的主任？”刘科长一时没反应上来， 结巴着问。
　　“人家姓干，” 他用眼角把干主任夹了夾，把个“干”字拖了个长音，还用手在刘科长的大腿上拍了拍，意思是你说话注意点。
　　刘科长尴尬地笑笑说： “头回听说，还有这么个姓。” 随即热情地伸出手，一边说： “欢迎，欢迎，请坐，”
　　干主任不耐烦地提醒干事： “赶紧说事，扯什么淡。”
　　保卫科李干事拉开桌边的椅子，依次请他们落坐，刘科长对小李耳语几句，小李出去了，片刻他领着林书记走进来，林书记伸手和几位握过手，就听治安办的干事站起来说： “我们今天来，是想借贵厂一方宝地，开个地区厂矿整顿社会治安大会。”
　　“什么时间？”
　　“过一会，下午三点半，整个南川地区的厂子都会派代表来。”
　　“在哪儿开，多大规模？”刘科长问。
　　“就在这后边的露天电影院。” 治安办的干事用手指着房间的后窗户。”
　　“时间这么紧，怎么不早通知，来不及准备吧。” 林书记为难地说。
　　“没什么要准备的，开会用的横幅我们已经带来了，谁跟着去拿一下” 治安办的干事说完，一个穿警服的站起来，小李也起身跟着出去了。
　　“早通知，人跑了，谁负责。” 一个警察站起，亮了证件，说： “我们要逮扑你厂的成建国。” 旁边一位亮出了一张纸。
　　林书记楞住了，他心里有点数了，扭头气恼地问刘科长： “怎么回事？”
　　刘科长看看治安办的干事说： “昨天你来了解情况，说实在的厂子治安还是不错的，没话找话就说了那么个事，你当时还笑了，”
　　“我笑了吗？” 治安办的干事看样子也就30来岁，在他那黝黑微胖的脸上，长着一对好看的大眼睛，不论是那鼓鼓的腮帮，还是那薄薄的嘴唇，或者那微微翘起的鼻尖，都使你感到滑稽逗人。此时他眼帘忽闪忽闪的像一个机灵、陶气的孩子，又像是在暗示对方，只可惜刘科长没能会意，或者他根本就不想会意，只顾继续他的表白，因为他此时才意识到那个笑话的沉重代价，当然想轻描淡写，大事化小，于是执拗地说：“笑了，还哈哈……　”
　　“你说我笑了？” 治安办的干事提高声调，眼睛里一道寒光直逼刘科长。
　　刘科长真像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赶紧陪笑： “不，不，是我笑了，你当时打了个哈、哈欠。” 说完站起来小声嘟囔： “我去会场看看。”
　　林书记已从他们的对话中明白了大半，他权衡利弊，用讨好的口吻对面前的几个人说：“你看这事闹的，误会了，他们的那事没办成，没犯罪。”
　　“杀人没杀死就能说不算杀人了吗？” 一个警察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话。
　　林书记给人抓了话把，赶紧换个角度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人平时表现很好，是班长，生产离不开，又是初犯，看能不能……” 他把个”能”字抻得很长，下面的词他还要斟酌。
　　一个警察扬扬手中那张纸说 ： “你以为这是开玩笑呢，” 说完重重地把那张纸拍到桌上，像一把利刀从空中劈下。
　　治安办的干事趁机反手还击：“ 这还不犯罪，难道还要等到排水沟里死孩子凑成一个排、一个连？”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林书记楞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憋出一句： “你们也知道了？”
　　“你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我们虽不能眼观六路，可也能耳听八方。” 说完又像是悟出点什么似的赶紧改口： “不，不是干饭，是闲饭。” 似乎这个“干”字亵渎了神灵有冒犯上司之嫌。
　　“这么重大的事件都不汇报，可见你们思想上阶级斗争的弦都松到哪里去了。” 一直绷着脸、 两个嘴角紧紧闭着的主任，那张严肃的长方形脸上戴着一副黑宽边眼镜，两只不大的眼睛在镜片后边闪着亮光。他一张嘴就上纲上线，那些事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瞬间就飘上了云端。他声音洪亮，说话时激动得脸上放出红光。
　　林书记觉着像有台鼓风机在飞快地转，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在迅速膨胀，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嗅出点为何要在厂里开会的味道来了，便顺杆往上爬，装作那事早已被列为厂里头等大事的神情说： “噢，你说的那个事，我们很重视，一直在查，大张旗鼓地查，地毯式地排查，有一个车间书记为了落实一个情况，爬到四楼楼顶，险些要了命，不信，你们可以到职工中去问，只是暂时还没有查出结果，或者根本就没有结果，是外边的女人生的，所以没法向你们汇报。
　　“那男人该是你们厂子的吧？外面的女人生了孩子还专门跑到你厂，掀起那么重的水泥板扔到排水沟里，扔到外面的野地里不更方便吗？再说一个生人抱个孩子进厂，门卫不查吗？”几个“吗”字把林书记问懞了。
　　“我们是来逮人的，不是来听你评功摆好的。一个警察不耐烦地说，然后站起来对着安排完布置会场回来的刘科长说： “科长，带路。”
　　林书记无奈地闪身。
　　主任把一个一直把玩着的白瓷烟灰缸在桌上敲得啪啪响，说： “敲山震虎、 杀一警百、 杀鸡给猴看，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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