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作者:凤尾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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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握手



      腊月天,天气阴冷阴冷的,看上去像要下雪,文昌德上穿一件挂着蓝色咔叽布面的羔羊皮短大衣,头戴一顶灰色呢子直筒帽,帽边翻下来盖住额头,护着耳朵。一条紫红、灰、白三色相间的毛线长围巾绕于颈上。
      他怀里抱着个大纸箱,匆匆进了厂大门,他是下班后到市里邮局去取包裹的,回来时天已黑了,他知道箱子装的是食物,平时这个点,同屋的施师傅正跟人在屋里进行棋牌大战呢,他可不想转个身这些东西就给“共产”了。
      他径直来到苟爱琴的宿舍。一推门看见屋里没人,他将箱子放到桌子上,背对着门。
      苟爱琴从外面进来,吃惊道:“呀?”
      “我呀。”他忙转身。
      “怎么穿这么件老古董,难怪我不认得。”
      “暖和。” 他掀起下襟露出雪白卷曲的羊毛。
      为了消解不请自进的窘迫,他下巴冲箱子扬了扬,说:“取个包裹,过了饭点,讨点吃的。”
      “吃什么呢?” 她略一沉思道: “我这儿还有一个馒头,其他的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没敢指望你。” 说完他看着她,她上穿一件浅紫色碎花棉袄,下穿一条黑色呢子裤,拿着两个刚洗完还往下滴水的碗,手冻得通红,问: “怎么不用热水?”
      “你没看见那炉子,半死不活的。” 苟爱琴的头朝炉子一摆。
      文昌德脱了大衣,摘下帽子与围巾,放到万晓阳的床上。他起身时苟爱琴上前查看那伤疤,它已拆线,两条暗红色缝针的印记赫然在目,问: “还痛吗?”
      “不太痛。” 说着就走向炉子,用炉钩子揭开炉盖,上面的煤饼还黑着可已没有多少燃烧的火迹,他蹲下,身体歪斜脸冲着炉门,小心地把那些死灰慢慢捅掉,尽量保存那少得可怜的火种在炉膛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灰白色的炉灰粉尘从小小的炉门口争先恐后地飞扬出来。
      “啊!”文昌德忽然叫着站起身,用左手捂着右眼,用拇指和食指扒开眼皮,上下来回揉搓。
      苟爱琴正在看那箱子,赶紧转身见状忙说: “进灰了?快别揉,会划伤眼球,我看看。” 说着将他拉到自己床前的一圈椅跟前,按他坐下,她拿下他手里的炉钩,放回炉子上,加上了拔火筒。
      她反身抓住他的肩膀,又温柔地握住他太阳穴两侧,将他扳正脸正对着自己,然后俯下身,小心地翻开他不断眨巴的右眼下眼皮,粉红的肌肉上有细微的白点,说: “看到了,好小。”
      她的红唇撮起像朵喇叭花,灯光映在她的唇上,气流缓缓从花心喷出,仿佛是一片燃烧的烟雾,文昌德感觉到左眼皮凉凉的,但有一股火辣辣如夏日般光焰的热气流朝他袭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气,他灵魂的真空把她美丽的每一处细节都吸进眼里,突然,一股神秘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注入酝酿在他的体内,他真想站起朝向她温热、仰起的布满红晕的脸,将唇压向那颤抖的喇叭花上。但他不能,她越是近在眼前,他的欲望越是要隐藏起来,但这种享受他想无限制地延续下去。不料她却说:“好了,你试着闭闭眼。”
      他眨了眨眼,说:“好像没有磨的感觉了。谢谢你啊!”
      苟爱琴也感到了文昌德神情的变化,于是赶紧转移话题,她翻看桌上的纸箱,问: “什么东西?”
      “大概是些吃的。”文昌德随口一说,接着说:“剪刀拿来用一下。”
      “你都快回去了,他们还寄东西来。” 苟爱琴不解地问。
      “可能是路上走得久了吧。”
      打开纸箱,里面有十几把挂面,几个风尾鱼和午餐肉铁皮罐头。
      苟爱琴转身发现炉子里的火苗往上窜,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许多。苟爱琴问: “想吃点什么?” 马上自答: “这不现成,有挂面嘛。”
      “没菜,面条不好吃,有大米吗?煮点稀饭。”
      “呦,嘴还挺刁。”她知道他这是想在这儿多呆会儿,这也正合她意。说着就去拿锅洗米。
      文昌德说: “我来吧,外面冷。”
      “我又不出去,洗米水就倒在这个盆里。”
      文昌德把锅圈放到炉子上,钢精锅坐到了炉子上。
      两人又开始在箱子里探宝,发现里面夾着一张纸,上写:三叔,包挂面的纸是一本手抄的小说《第二次握手》,很好看,在全国都传疯了,是我花了几个夜晚抄的,我知道你喜欢文学,爱看书,现在又没什么书可看,所以寄给你。但现在《第二次握手》被定下“吹捧臭老九”、 “鼓吹科学救国”、“描写爱情”等罪状,定为反动小说,在全国清查, 作者XX已经被逮捕并定死刑。所以我只好把它撕开,包挂面,你按页码订起来就可以了,看完好好藏起来。
      文昌德看完递给苟爱琴,返身关上门,说: “这本书去年回家就听说了,始终没见着。我们这儿好,天高皇帝远,没听说查。”
      “就没传到这儿,查什么去。”苟爱琴说。
      文昌德小心地把一张张纸从挂面上取下来,苟爱琴也加入进来,两个人一一按页码排好,苟爱琴把桌上的玻璃台板拿起来,压在纸上,又从五斗橱里端来一个合面的瓷盆压到玻璃板上。
      文昌德说: “拿个针线来,把它装订起来吧。”
      苟爱琴开始一个一个地拉开抽屉找,这时文昌德才发现,这屋里原来有这么多旧家俱,显然是苟爱琴爹妈回内地时留下的。
      稀饭锅在炉子上咕嘟响着冒着热汽,屋子里暖和了起来,苟爱琴脱掉了棉衣,露出里面的红毛衣,勾勒出她隆满的胸和纤细的腰肢。
      苟爱琴的床贴里面墙的一角支着,一个紫红漆的大柜面向一侧床头而立,中间约50CM间隙,刚够开柜门。与其并排立着一个五斗橱,橱顶立着一面椭园镜,旁边是她的洗漱用品。床前是一只文昌德刚坐过的圈椅,里面有厚厚的坐垫。
      苟爱琴坐到椅子上说: “拿过来,我来订。”
      “还是我来吧,挺厚的,费劲。”
      “我不会分开订,再说,我这儿也没有你能戴的顶针,光靠针把指头戳烂了也订不过去。”
      文昌德感到心里暖哄哄的。
      蒸气从稀饭锅里冒出在屋里扩散开来,透过一团白雾看着苟爱琴手臂来来回回地飞针走线,文昌德突然觉着有这样一方住处,配上这么个佳人,我还要什么,可悬在头顶的那把剑始终是一块心病,于是带着戏谑的口吻试探地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去会会你那位军官?”
      现在说这话等于在打苟爱琴的脸,母亲前两天来信说那军人没请下假,今年过年回不来了,他们也不勉强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信上没提文昌德和任书记的信,他们不想让女儿知道他们做这个表态,是自己态度的转变,而要做出只是顺从了女儿意愿的样子,有点让其自作主张自食其果的味道。
      “这几天我也正琢磨这事呢,应该快了,这不得等那边先定时间嘛。” 苟爱琴恼羞成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她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故意拿话堵他。
      “你以为你是谁啊,XX部是你家开的,啥时候坐车车票信手拈来。”
      “我不用车票,他会开着飞机来接我。”
      “同志,这儿现在可还没建飞机场呢。” 文昌德堵她的话。
      “他开直升机。”苟爱琴呛了他一句。
      两人哈哈大笑。
      “算了,你也别自欺欺人了,军人哪能过年回家?军人们过年都回家了,那老百姓的年就没得过了。”文昌德替她园场。
      “你倒挺通情达理的。”
      文昌德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 “不看军人,父母还是要看的,票还不早点买。”
      “今年过年不想回家了,家那边也挺冷。”
      文昌德喜出望外,顺水推舟说: “过年不如跟我一块到上海玩玩,票我一起买。”
      乳白色的米油从锅边溢出,流出来一些,滴到炉子上,像蜡烛的眼泪。
      苟爱琴没有接文昌德的话,她还没想好怎么接,于是视线转向炉子说: “稀饭好了,赶快把你的嘴堵起来吧。”
      苟爱琴站起来,从五斗橱抽屉里拿出两个碗,一个盛了满碗,一个只盛了半碗,说:“闻着挺香的,我也来点。”
      文昌德拿起桌上的剪刀摆弄,酥脆的黄灿灿的油炸小黄鱼呈在眼前,苟爱琴拿来一个盘子和刀,粉红的午餐肉切成片躺在盘子里,两个人围坐桌边,苟爱琴用筷子尖沿碗边划着,吃得很文雅,文昌德则急不可耐地将桌上的鱼和肉往苟爱琴的碗里夾,苟爱琴就用筷子去挡,一边说:“够了,够了。”
      一会儿她就放下了筷子,坐在那儿,一只手平放在桌边,另一只胳膊肘支在桌上,脸颊托在手掌中,带着令人欣慰的温柔,凝望着文昌德呑食并消化那些美味。
      在这样一个动人娇魅的造物注视下,文昌德的胃动力急骤下降,浑身血液却直往脑门上冲,他一只手勇敢地覆盖到她放在桌上的手上时,她战栗地缩了回去,转移话题说: “我刚才订书时瞄了几眼,那本书是挺好看的,一开头就挺吸引人,先搁我这儿,我先看。”
      “你可要保管好了,别让人知道,包括万晓阳。”
      “知道,我这儿家俱多,好藏,再说现在万晓阳忙着谈恋爱,那有那心思,他们经常成双入对地出出进进。”
      “和谁?” 完了又马上自答:“是建国?”苟爱琴点点头。
      “ 急什么?她才多大,”他用缓慢的语调说,忽然又提高腔调对苟爱琴说: “真是后浪推前浪,她比你小一截都知道先给自个物色个人,” 忽然他眉头皱了一下说: “只是她物色的这个对象有点不合适,你用个什么话提醒提醒她。”
      “我可不敢,要给冷彩莲知道了,还不把我这房给点了。”
      “也是。”文昌德附和道。
      苟爱琴忽然抬起头,问: “给你寄东西的是你侄子?”
      “是的。”
      “亲的?”
      “是的,我大哥的儿子。”
      “那你妈生你得多大岁数?”
      文昌德的面孔因内心的震撼而扭曲了,说: “错, ” 他放下筷子,先是两肘支着桌子,两手捂脸,沉默片刻又勇敢地抬起头,看着苟爱琴的眼睛说:“她当时只有20岁。”
      他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查户口”程序,他不知应该为跨了这么一大步而欣喜呢,还是面对这个难堪的话题而懊恼。其实他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说:我是后妻所生,谁还管人家年龄的大小。但他却悠悠地把下面的话抛向空中: “她是我父亲后妻的女儿,我既然要找你就应该让你知道一切,只可惜我也所知不多,出生的秘密我不可能知道,长大点儿只知道她死了,在记忆的洞穴和幽谷中,她什么都不存在。后来为了沾独子不下乡的光,我父亲把它捅出来了,我恨她,更恨我的父亲;他们制造了我,又毁了我,从我生下来我的太阳就已经下沉。” 他喃喃地说着眼角竟有些湿润。
      “那她现在呢?”
      “不知道。”
      “那好哇,没婆婆,不用念婆媳关系这本经了。” 苟爱琴故做轻松地说。
      “你不介意这个?” 稍停又感激地看着对方说: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和善解人意。如果我当年脸皮厚点儿,现在早在上海工作了,我的同学留城的七零年,最晚七一年都安排了工作,连我这侄子都早工作了。”
      “我只在意你这个人,多亏你皮不厚,要不我怎么会认识你。” 苟爱琴深情地望着文昌德。
      他又一次将手掌压到了她的手上,这一次她没有抽手,而是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他极度悲伤的心在甜蜜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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