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这年的国庆节，红梅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来了。
　　她现在在K省的省会读大学，利用国庆假期回来看看，本来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从人们的印象里洗刷污点，附带着来点小小炫耀的意思，可是一到冷师傅家，看到屋里的脏、乱和狼狈不堪，她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心情变得异常沉重，她帮着把屋里简单地归整了一下，出去给孩子们买了些吃的，无奈地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她去的第二家是任书记家，一听她在那所大学读书，任书记一下子兴奋起来了，说：“你跟我任健是校友啊，我任健学的是无线电，你呢？”
　　“我学的也是中文。”
　　“哦？”任书记虽说对大学的专业不是那么清楚，可这中文跟无线电不挨着他还是知道的，怎么还能用“也是”来表达呢？
　　看到任书记脸上诧异的表情，红梅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学中文，是因为那个在她生命里留下刻骨铭心烙印的人学过中文，所以“也学中文”已成了她潜意识里的台词，不需要思考时刻都会涌现出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干脆来了个将错就错，说： “那么巧，同一个系，怎么没见着？”
　　“啥？同一个系？他学的是无、线、电。” 他把无线电三个字分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声调也一浪更比一浪高，一是让红梅听清楚，另则也有“无线电”比“中文”强到那里去了的炫耀之意。
　　红梅听清了他的话，也读懂了他夸张的表情，心里有一丝不快可还是迎合他做出惊讶态说： “无线电系？好厉害，那个系在我们学校录取分数最高。”
　　任书记可有了发挥的空间，说：“那是，考上可真不容易，不光他自己使劲，连全家人都跟着脱层皮，我人掉了十多斤，皮带扣往里都挪了两个眼，挨，总还算给老子争气。” 他的自豪感宣泄过了，才发现自己有点“烧包”，而且是对着自己当年的手下，有失领导的尊严，于是换了一种口气说： “不错，能考上就不错，陆茵都考了三年了，还是没考上。”
　　“她要能考上那才怪了？”
　　“咦，为啥？”
　　“她想要的太多了，好工人，好干部，好团员，好姑娘……，这些都要花时间和精力，所以想当好学生就难了，也真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背负着那么多的理想和责任。”
　　“不，她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女孩，现在她只想当一个好学生了。”任书记说。
　　“她聪明过了顶，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这好学生就当不上了。”
　　任书记听着这话味不对，可能是对当年车间对她没有重用有些想法，于是委婉地说：“对，你才是个聪明人，当年我就看出来了，只是……， ”看到任书记的吞吞吐吐，红梅知道自己把话题就要引向往自己心上捅刀子的方向了，赶紧岔开话说： “任书记误会了，我倒不是忌妒陆茵的聪明，只是在厂时，跟万晓阳接触比较多，总把她和陆茵比，她俩年龄差不多，觉着上天太不公平，她的聪明要是有陆茵的十分之一，也不至于那么犯傻。”
　　“这万晓阳，人瓜（傻）鬼大，歪（那）做下的事能把人吓死。”
　　“是笑死吧？”红梅说。
　　“这一回你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她一个半大婆娘敢去勾搭人家一个年青小伙子。”
　　“半大婆娘？她结婚了？”
　　“可不，早结了。”
　　“跟谁？”
　　“还能跟谁？”
　　“我师兄建国？”
　　“嗯。”
　　“哎哟， ”红梅一下子把头埋下去，用右手手掌抵住额头，胳膊肘撑在桌面上。
　　“咋了？”
　　“我糊涂了。”
　　“这不明摆着，除了他谁还要她。”
　　这时任书记老婆进来冲任书记努努嘴，任书记会意说： “就在这儿吃饭吧。”
　　红梅赶紧摆手说： “不了，来看看领导就行了，顺便也想打听一下我师兄的事，他那年真冤枉死了。”
　　“你还不知道？他半年就出来了，是我给跑的，可建国真是个苦命人，躲过一劫又遭一难，摊上那么个婆娘，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
　　“唉！”红梅仰脸长出一口气，说： “都弄成那个样子了咋还往一块堆凑呢，这两人咋的了，是前世注定离不了了？”
　　饭已端上，红梅执意要走，任书记拿出领导的派头，用命令的口吻说： “你坐下，我还有事托你。”
　　红梅以为是他要给儿子往学校带东西，说： “不用客气，你要给儿子带什么东西尽管拿出来，把地址给我，我到我师兄那儿去坐坐就回去了。”
　　“你坐，坐，坐， ”任书记说着一边用手往下按，说： “不给那臭小子带东西，刚开学一个月，没啥带的，我是想让你劝劝那婆娘，记得当年她还就服你，歪（那）一天在那儿跟个年青小伙子乱搞，闹腾着要离呢，建国就是不离，看来就得是像你说的：前世注定离不了了。”
　　刚才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叫任书记这么一说就显得很沉重了，她说：“任书记，你误会了，我说的‘离’是离不开，你说的‘离’是离婚，这可是两回事。”
　　“我要它变成一回事，就是不能离，所以要你给那婆娘做做工作。”
　　“我师兄为了这份感情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离有他的理由，可万晓阳人心飞了，你不离拖着有啥用？”
　　“拖着咋没有用？拖得她没指望，拖得她回心转意。这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咦？这话咋说。”
　　“建国是个男人，让老婆休了，在这个地方，不像上海、北京那样的大城市，他咋面对他的家人和亲戚，再说还有一个二岁的女娃，那女人只图自己个快活肯定不要，你叫建国一个男人带个娃以后咋找？再说，这些家务事缠着，他以后还工作不了，本来蛮好的一个人，世（遇）上这么个媳妇，白糟蹋了。”
　　红梅猜出来了，任书记说的对万晓阳也好肯定是说就是离了婚，那年青人也不会要她，于是问： “那年青人是？”
　　“你不认得，后来才分来的，那是个人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也长得派场，比她还小二岁，家是红光厂的，在红光有对象，长的水灵可爱，他咋会跟她结婚，你知道人家咋说，说她是老牛还想啃个嫩黄瓜。”
　　“这些人怎么能这么说呢，事情能到这一步肯定也是两厢情愿。”红梅不满地说。
　　“两厢情愿也不能把歪（那）事当饭吃，吃了咸的吃淡的，一个男人一个味，个个都尝遍鲜，噢，一天没球子事干了，净弄了歪事了。”
　　老伴“咳、咳”两声从屋里出来打断他： “你胡说啥呢，当着人家红梅姑娘。”
　　按他多年的习惯，从不让老婆掺合他工作上的事，所以一般一有单位的人来家，老伴就自觉地到里屋去了，现在突然出来插一杠子，他才意识到自己说话太糙，虽说在他的印象里红梅已经不是黄花闺女，说话不必太多顾忌，可也不能一下子滑到太平洋里去了，于是往回收收说： “人总得有点正经事干吧，也别说什么革命理想了，作为一个女人，除了相夫，还得教子吧，还要管屋里的柴米油盐吧，你日后的日子长着呢，那小伙子能跟她过吗？那也是个坏小子，现在不过是年青气盛，对象又离得远，跟她耍一耍，完了就完了，她还在那儿痴情的不行，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退一万步，即使说那男孩愿意，他们家能同意吗？他拗得过家里吗？你把这些道理给她说说，拖一拖说不定能把她给拖灵醒了。”
　　红梅终于明白了这 “拖一拖”给万晓阳拖出来的好处，吃完饭，她带着一种使命感到建国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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