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自打建国从高墙里一出来，任书记的心上就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眼前浮现着万晓阳和建国企盼的神情，背影上缠绕着众人惊叹、疑惑的目光，那件事又成了他回忆中经久咀嚼的一粒苦果.。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迈着灌了铅似的腿，走进了人事科。
　　科长指着旁边的椅子说： “坐，老任，有事？”
　　他没有就坐，给科长递上一支烟，殷勤地点着火，脸上的皱褶始终没有舒展开来，挪揄着说： “建国出来了，平反了，你看万晓阳的事是不是也该重新考虑了，”说着他坐了下来，表示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
　　“万晓阳75年4月进厂，按焊工两年转正，到77年4月，已经过了，如果加上延期的6个月，到77年10月。”
　　“现在她已经不是焊工了，”科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我今天找你，就是看能不能让她回焊工，一个女娃一辈子干普工也不是个事。” 他小心地捧上一张笑脸。
　　科长站起来在他的桌前度着方步，说： “这个事嘛，” 他拉长了声调，忽然象缷了千斤重担的毛驴子那样， “啊哈啊哈” 地开怀大笑起来，不知是笑那件事本身呢，还是笑眼前这个人作茧自缚，像头困兽，或是笑这个一向桀骜不驯的人此时的恭维相，然后就见他耸耸肩，很宽容地摊开粗短有力的双手，说：“是啊，这也是个事，可这是厂里的决定，我说了不算。”
　　科长的笑声令任书记浑身不自在，他如坐针毡，可还是强压怒火继续坐下去，用祈求地口气说： “你是主管，你有个意见厂子才会考虑，真的，你帮帮这娃，也只有你才帮得了她。”
　　科长坐下，思量片刻说： “你先打个报告，然后我们走程序。” 说完站起来拍拍任书记的肩膀，最后撂了一句： “老任，我真佩服你，不是爹妈，胜似爹妈。”
　　任书记听出来了，他是想让局长来求他这个科长。
　　任书记还是叫陈技术员以车间的名义打了个报告。过几天，任书记去问，科长答：“最近太忙，我门抽空研究一下。”
　　又过了若干天，建国回厂并当上了班长，他又去问，答： “我们基本同意，可成建国当班长。这两人在一起工作不太方便吧，我们正在考虑是不是给她调到维修车间。”
　　任书记想想这似乎有理，那就让人家考虑考虑吧。
　　万晓阳自打怀孕以来，一进食堂，闻到那股味，胃里的物质就翻江倒海往外呕，同时也为了规避别人窥视的目光，她已很少进食堂，每天的饭，多数由建国送来。
　　一天中午，建国送来用保温桶盛的鸡汤，就上班去了。
　　晓阳一揭开保温桶的盖子，香味荡漾已使她的胃液加速分泌，谁知喝了头一口就顿感恶心，勉强喝了半碗，哇啦哇啦全吐了，她难受得一手撑地，一手捂胸，连黄疸水都吐出来了。
　　同屋的用炉灰把呕吐物给覆盖起来，问： “你怀孕了？”
　　她点点头。这是她第一次对外发布这个爆炸性的新闻。
　　“那你得赶紧想辙，这样下去可不行。” 说完她出去了。
　　当晚，晓阳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夺窗而入，望着那银白的月牙儿，她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嫦娥姑娘飘然而现，看着她说：“姑娘，你不该采摘那颗禁果，我就是偷吃了后翌经过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仙丹，到现在都回不了人间，我后悔啊。”
　　“姥姥说月宫好美啊，你怎么会后悔呢？”她问。
　　“你知道吗？月宫又叫月寒宫，高处不胜寒啊！”
　　万晓阳打了一个寒噤，从高处堕落下来，她落到一口枯井中，黑漆漆，阴森森，她想呼喊，喉咙被人卡着，她挣扎，手脚被捆着，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一道惨白的闪电映出母亲气愤的脸，周围人嘴角挂着的讥笑，建国从井口俯身伸出手臂，但他够不着，雨哗哗下下来，水从井口冲下来，井壁瘫塌，泥沙俱下，从她的下身埋上来，她感到胸口憋闷，呼吸急促，她猛烈挣扎，猛醒过来，一场梦。
　　梦中的影像再现，余悸犹存，她无法入睡，手下意识地移到小腹，光滑、富有弹性的皮肤鼓溜溜的。黑暗里，她仿佛看到被子被肚子顶起了一个包， 乳X也粗糙了许多，她想象着这对山丘不断鼓起，突然从衣服里蹦了出来，不行，她要消灭这个麻烦。
　　眼看要显山露水了，可身上还是不见“红”，她生气地将父母自作聪明送来的那包扔了，买来一捆医用绷带，把胸部以下一圈一圈地缠起来，好在天气凉，不怕起痱子，但好像肺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来，出气多，进气少，人都有点浑浑屯屯的。
　　建国见了，心疼地替她解下绷带说： “我们马上结婚，我要为你打造一个舒舒服服的‘温室’。”
　　这时他们才认真地考虑起转正的问题。
　　人事科长书面通知任书记，厂部同意万晓阳可以按焊工转正，但前提是必须通过技术考核，考核通过后调入维修车间，转正前的技术辅导由二车间负责，转正时间从考核通过之日算起。如果按普工转正，已经过了转正前，现在就可办理。
　　任书记兴冲冲地将通知转给建国，建国却不见喜气，轻声说： “谢谢书记。” 令任书记在不快之余还有些纳闷。
　　建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通知摊在桌上，晓阳看了咬着嘴唇说： “我要按焊工转。”
　　“我何尝不希望这样，可你现在能通过考核吗？”
　　“我现在就去医院做了。”
　　“要能做不早做了，还等到现在，再说已经四个多月了，有危险。”
　　“我不怕，死了算了。”
　　“只怕是死不了倒给开除了，学徒期怀孕是要除名的。”
　　晓阳气急败坏地在自己的肚子上狠狠地抓了一把。说： “我恨死他了。”
　　“你要恨就恨我吧。” 建国无奈地说。
　　他思考片刻，问道：“回焊工，身体行不？”
　　晓阳迟疑了一会儿，她卷起一条裤腿，一条条紫青色的血管弯弯曲曲，象一条条蚯蚓爬在肿胀的小腿上，她这是静脉曲张，人家有条件的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住院治疗。再说，即使她硬撑着，在二车间进进出出，很快就会露馅，她怀的是“贼”胎，是偷来的，是见光死的，倒是在下料房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要安全得多。
　　“让你受苦了，我不能让你再受二茬罪。”
　　“我不怕苦。”
　　“你再吃苦，什么时候才能通过焊工技术考核？可能肚子里的等不及，况且没有那‘一张纸’，生产时是没有一家正规医院接收的，搞不好连大人的命都得搭上。”
　　她不再说什么，只有服从命运的安排。
　　下面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立马转正，尽快拿到那“一张纸”，跑步进围城。
　　“按普工转”，几个字的话音未落，两颗巨大的泪珠已滚下了晓阳的面颊。
　　建国心痛地替她擦去，接着说： “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专心养身体。” 他悻悻地走了。
　　晓阳起身，用重重的关门声表达了她的愤怒和懊恼。她扒在床上，浑身抽搐着，她的哭声一直隐隐约约地起伏在暗蓝的夜里。本来，她的头顶悬着一个大大的红苹果，她只要跳起来就能够到，可肚子里的一团肉，膨胀再膨胀，让她坠落谷底，她恨那个欢娱的片刻，两分钟，甚至都不到，他几乎是一进去马上就紧张地出来。现在却将她的人生就此定格，她不甘心啊！从此，在她的心里潜伏下一个深渊，扔下巨石都发不出声音。
　　第二天中午，下班的大喇叭刚一响起，建国就来到了任书记的办公室，将书记堵住在了办公室里。
　　书记疑惑地看着他，看到他神情沮丧，问：“啥事？”
　　“按普工转。” 建国在书记对面坐下，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抱头，那脑袋垂得很低，十指插入头发中不停地挠着小声说。
　　“你脑袋是进水了，还是叫驴踢了？”书记站起来，双手撑桌，身体前倾，大声质问，语气里包含了他当“孙子”求人事科长的委屈。
　　“她怀孕了，已经四个多月了。”
　　“你呀，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书记用手指在他的眼前晃着。”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是挠害了她，挠混蛋，挠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书记你，挠知道你为了那个通知跑了多少腿，费了多少劲。” 说着右手在脑袋上使劲地捶着。
　　“这是屎都憋到沟门子上了，你现在打算咋办？唉， ”他长叹一声，接着说：“谁都打年轻过来过。”
　　“转正，结婚。”
　　“现在也只能这样，你抓紧办，需要车间帮忙的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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