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其他的菜陆续上齐，桂鱼的身上切几条刀口，洒上姜丝、 葱丝，让味道渗透鱼肉，只要看这蒸出来清淡嫩黄的汁，就让人禁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那一碗清汤，是莲藕，红枣与牛肉，三种朱红色食物配在一起，连汤也是淡红的，他说： “这是咱们江南风味，就像是红妆艳抹，所以叫红妆汤。”
　　万晓阳心头一震，她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红色，心里想的，嘴里念的，脑子里现的，连梦里寻的都是它，可它为什么却偏偏盛在这么漂亮的一个清花瓷碗里？ 她一时有些恍惚。
　　“建国怎么还没回来？”他问了一声，她没答，两人心照不宣。
　　“听说你家里不同意？” 他看她一眼。
　　“要他们同意干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死活。”
　　“你是他们生养的，据我所知，你的父母对你不亲但并不坏，从给你安排工作上可以看出来，听我的话，这个事你再慎重地考虑一下。”
　　“我凭什么听你的？人家说你这次是回去相亲的，是不是你又找到爱了？你的话把我说糊涂了，你的所作所为把我看晕忽了，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她已经由激动变成了气愤。
　　只要你不做坏人就行，他心里想。却说： “是吗？我在你眼中的‘精’ 原来是‘坏’的同意词，好也罢，坏也罢，都不打紧，我们今后见面的日子恐怕也屈指可数了。”他抿了一下上嘴唇，语调低沉而伤感。好像要等这情绪扩散似的，他不说话了，而是用一种深沉的眼神望着她。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很在意这位小老乡，自己的坏名声竟如此地深入她心，这使他真有些难过。
　　“是啊，以后你肯定是不得回来了，到哪儿去见呀！” 她于伤感中还夹杂着点风凉。
　　他佯装不知般不理会那意思，接着说： “所以，在临走前有些话我还是要说一说，这也是建国的意思，建国是一个好人，”说完，他停顿一下，像是突然醒悟似的仰脸望天自问：“我是一个坏人吗？”　　他收回目光，望着万晓阳。
　　万晓阳嘴角上翘，笑得有点尴尬。
　　自己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是万晓阳提出的，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她鉴别之前，他确信她是不会违心地讨好别人的，这令他很失望，他目光暗淡，说：“很遗憾，连假话都听不到，但这也许正是你让我时常想起你的独特之处，可我不想在你心里永远留下一个坏男人的印象，所以，我还得给自己辩解两句：我也不是一个坏人，否则我说的话你不但不信，没准还会反其道而行之。”
　　他又像两年多前在火车上讲他的故事那样，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我承认，我的过去很荒唐，人们说我很坏，我当时不懂，也认为自己坏，天天反省自己，抬不起头，心甘情愿地遭受了那么长时间的白眼。可是走过来以后，我却又觉着这说不上好与坏，正像一个人在台上讲演，下面掌声一片，你能说他讲的都是对的吗？”
　　“对呀，肯定是对的。”她又像当年听他释疑解惑般专注。
　　“NO！” 他用手在脸前晃了晃，说：“不过是他的讲法跟这些鼓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但XXX说过，有时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你该不是说你就是那少数人吧？你做的那些事也总不能叫好吧？”她用嘲讽的口吻说。
　　“好，坏，这两个字都太刚性，按在我头上都不合适，但我做事有我的原则，且不乏合理的一面：爱情是精神的东西，通过对对方的思念、想往和相会，得到心灵上的幸福感，我从苟爱琴那儿都感受到了，所以我肯定地说，我爱她。你看见了，我是怎样追她的，我爱她就去大胆地追，这有什么错？当然，也掺杂了那么一点杂质，比方说，她漂亮，能追上她在当时可以看作一个男人的本事，可以说我追她，在愉悦自己的同时也在炫耀自己。”
　　“所以，你就把事情做得很夸张，生怕人家不知道。” 她将盘子里的油菜夹起又放下，带点挖苦地说。
　　“有一点，不全是。准确地说应该归于恋爱的狂热，所谓狂热，只是一种愿意尽量宽恕对方，不计较对方任何缺点的‘情热’，其中真正了解的成份是很少的，当时我对苟爱琴真的不了解，结婚后才发现，她有着一切美女的通病：虚荣、懒惰、骄横、独断专行，什么事都要顺着她的意，稍有不满便拉下脸。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只可远远欣赏，一旦靠得太近，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有这么严重？别人看着你们蛮好的呀！”
　　“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比如做饭吧，结婚以来，她基本上没做过饭，我们两人口味不同，经常是做两样饭，但就是她吃的也得我来做，这些我都忍了，因为我爱她。但对苟爱萍则不同，说不上爱，但同情她，另外在当时情况下我也需要， ”他喝了一口啤酒，眉头痛苦地皱了一下，用手指把玩着杯子，继续说： “其实在我俩的事情中她是主动的，因为她的主动，让我免受‘玫瑰扎手’之苦，这也是我们能够一拍即合的原因，后来她说的一些话，把温主任都镇住了，我感激她，以后我有了能力还会补偿她，其实事情就是那么简单，她需要，当时苟爱琴又不在，我也需要，于是我们就互相消费。”
　　看到万晓阳睁大了眼睛，他说：“消费，不懂？你想，你花钱吃饭，舒服了嘴巴，填饱了肚子是消费，那么，你从她身上得到了快乐，不也是在消费别人吗，当然她从我身上也得到了快乐，同样不也是在消费我吗？这纯粹是一种X关系，而X，是人类本能的生理需求， 这有什么对与不对？”
　　万晓阳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平和了许多。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光顾着为自己辩解，把今天来的意思全给弄拧了，于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婚姻则不然，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把两人拴在了一起，是两人的终身契约，时间上一般是几十年，空间上，一张床，那你就要有相伴一生的思想准备，它包含着责任和义务，因此，在西方的教堂婚礼中，神父那庄重的证婚词： ‘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也不管是生病和......’不记得了，真是道出了婚姻的真蒂。”
　　“你也配谈责任，你对苟爱琴的责任和义务到哪里去了？” 对文昌德那些新奇的说法她还来不及细想，当然也不会接受，于是仍沿着自己固有的思维模式，带点嘲讽地说。其实万晓阳还是满在乎他的，尤其是在人家说他是回上海相亲之后，她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总想见他，而见了又总想挖苦他甚至是骂他几句。
　　“婚姻的前提是X，所以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找领导。” 看到自己费了半天口舌赚来的竟是找骂，不免有对牛弹琴之感，他准备结束谈话时才发现建国怎么还没回来，他领会了建国的用意，越发觉着责任重大说： “你看我把话扯哪儿去了，我们一开始说什么来着，噢，是说你家里不同意？”
　　她点点头。
　　“所以，我今天跟你说的意思就是希望你现实地考虑一下和建国的关系，否则你们前面的路会很难走。因为，婚姻还有其社会性的一面，要受社会伦理道德和世俗观念的考验，涉及到双方家庭的利益，就拿你说吧，你父母肯定愿意你嫁一个体面的人家，不光为你，也为了他们自己有脸面，你知道吗？爱情在自己的心里，婚姻在别人的脸上，前者属于自己，后者看给别人！ 不合常规的婚姻往往要经受来自各个方面的非议和责难，因此，历经世代认可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其牢固度要高的多，当然，这里所说的‘门当户对’，不是单指封建社会的财富、地位相当，而且还包含了两人的文化素养、家庭背景以及在这一背景下几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和爱好、价值观等等，反差越小，自然日后矛盾就越少。”
　　“你早干什么去了，到现在才说，有什么用？” 万晓阳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眼中可见泪光闪闪。
　　“像刚才说的，早些时候，连我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坏人，那在你的眼中就不好说是个什么东西了， 我说话你肯听吗？弄不好还会扣我一个居心叵测的帽子。再说，建国是一个好人，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忍心去拆他的台。”
　　“那你现在还说出来干什么？” 她用哭腔喊了出来，令旁边桌子上的人投来了惊异的目光。
　　他的心“咯噔”一下，甚至自己都能听到。他沉思片刻说： “因为我觉着现在说出来有用。”
　　“为，为什么？”
　　“因为世道变了，绑在每个人身上的枷锁没有了，真应了那句话叫：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那是说给像你这样的‘精’人的吧。”
　　“你也可以变‘精’的，多读点书，有消息说就要恢复高考了，我这次回去就是参加复习，准备试试。”
　　“你不是去相亲？”
　　“相什么亲！ 年轻的时候总想知道沙漠那边有什么，走过去才发现其实什么也没有，除了沙漠还是沙漠。”
　　“所以你就退回来了。”她说。
　　“你也可以退回来。” 他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你书读得不错, 在厂里又这么不顺，听我一句劝，把这一切结束，好好复习功课，准备考试，我给你一个地址，如果你需要什么资料，我给你寄来。”
　　他很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飞快地写完递给她。
　　她将纸条很小心地收好，那一刻她曾有过憧憬。
　　建国一直没有回来，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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