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吏不早起

　　同样做如是想的还有店里食客费婆子。
　　薛娘子话音一落，她嗦粉的动静都小了，只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吃瓜。

　　待人走了，费婆子跑过来搭话：“什么贵客！依我看多半是个男人！瞧往日行径，街坊四邻都以为是个懂规矩的，难不成半掩门想大做，巷子里住的都是好人家，到时惹些出｜米青｜老狗过来，争风吃醋打杀个把人，屋价又要跌回娘肚子里。”

　　市井妇人的战斗力不是乱说的，费婆子说的话听得店里其他几个食客都开始鼓掌，可惜崔疏葎没目睹几句就被亲娘彻底逼到楼上去了。
　　当然，她仍然在偷听。

　　谢自珍心中也有猜测，但这话她不好说出来，自然也无法回应，崔家人也不允许她回应市井粗言。
　　还是位身材高大穿着青色细棉的中年壮妇两步走过来道：“谁家的鸡会跳出来大张旗鼓地说老娘要堂堂正正做生意了！再说我们家掌柜也是个娘子，照顾不了这等生意，她跟我家娘子说什么！费阿婆你也糊涂了，这话说多了以后哪个女人敢开门做生意？听说你前年死了丈夫，之后隔三差五就做绣活去庙子里摆摊，那庙子我去过，和尚一个个吃得油光水滑的，骨结生得大大的，瞧着就让人害怕。”

　　“费婆子，你怎么脸红了，怎么个事？你跟老姐妹说说。什么你家里有事要走了？唉，我没那意思！下回再来吃啊！”

　　说话的是陈阿婆在乡下的手帕交常妈妈，因是陈家旧相识，她在崔家很有地位，陈阿婆也很信任这个老姐妹，就请她隔三差五跑到店里监督儿媳。
　　常妈妈三言两语打跑费婆子，口舌锋利得在崔疏葎眼里已经升级为宅中战神，她真心觉得在崔家实是委屈了这等人才，要是放在西门府，高低臊死十个潘金莲。
　　等几人上楼，崔疏葎问娘：“薛娘子跟你说什么了？”

　　谢自珍脸色有点变了，要是真说什么倒还好了，那薛茹云平地丢下一声雷，套她话净打哈哈，两个人东拉西扯一通也没说什么有用的东西。
　　越是什么都不说，她反而越笃定来的是男子，这种事就是越遮掩越真！

　　常妈妈看她这么为难，心里咯噔一声，赶紧问家里是不是跟她经常来往，要是两人经常一起吃茶，到时候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搞不好外头还以为皮｜条就是崔家拉的。

　　谢自珍摇头，她一旬至多来三四趟，除了左右的孟私媒和刘寡妇，其他人都只说得上神交已久。
　　但对薛娘子，她心里还是有杆秤在：“她对外很少说自家私事，家中秋年四季也没个亲眷登门，多半也有些难处。……”
　　说到这里，谢自珍看着还在一旁的女儿住了口。

　　崔疏葎已非吴下阿蒙，自然懂得她未尽之意。
　　外头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本暗账，一个独居的单身女掌柜久处闹事却从未有过宵小上门，要么她背地里有情人照应，要么她自己手段了得。
　　当然了，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隔壁有个真寡妇做对比。
　　平安县里同薛茹云一样没有亲朋好友独自谋生的女人很多，这些女人背井离乡辛苦干活，很可能老家还躺着需要赡养的丈夫儿女。
　　对于有“外室”“小妾”，大家都能寻常待之，宅子外边的普通百姓眼里她们也是人，甚至是可怜人，见人就吐口水的情况几乎不存在。

　　听常妈妈和费婆子的嘴仗就知道，真正让她们吐口水的是女昌女支，费婆子担心的也是薛茹云是不是看在往年情分上，提前告诉她们——我要“大做”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这也不是她们反应夸张。
　　陈阿婆在家闲聊时说过，菩萨巷有个从良的老尼姑不知怎么被从前的恩客认了出来，没几天人就不见了。
　　有说自尽了，也有说被街坊们清理门户了。
　　老尼姑七老八十路都走不动了，金盆洗手至少三十年，换个短命的都够二投胎，再怎么也坏不了香客名声。况且这事说到底跟邻居不相干，左邻右舍的女眷仍受池鱼之殃，被嚼舌根子说门户不严，一连好几月都闭门不出。
　　像她们家这样与裁缝铺门对门户对户，要是真的，连坐是板上钉钉，尤其她和两个姐姐没事就爱跑过来蹭吃蹭喝。
　　崔疏葎格外盼着是她们想多了。
　　谢自珍也道：“等会儿鸭子切好了，妈妈你掐着时辰亲自送过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常妈妈一口应下，还劝她：“为了咱们家几个女儿想，只要有半句闲话传出来，无论如何这地儿也来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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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记裁缝铺今日闭门待客，常妈妈提着切好的酱板鸭在门口敲了几下不见有人，只好从旁边小巷子里绕到薛家后门。
　　小巷子又深又窄，是从前两家主人争地打架打出来的“六尺巷”，里头黑咕隆咚的连光都照不进，跟禁地似的，站在里头只能隐隐闻到巷子外的酒菜香。
　　常妈妈无端想起杀猪太子的怪谈。
　　那位千金也走过这条巷子吗？
　　四月乍暖还寒，常妈妈拢拢身上的衣服壮着胆子往里头走，没想到迎面撞见一个男人。
　　男人站在墙边，正用一把折扇轻轻敲击自己的小腿，行动十分有节奏。
　　人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对某人某事觉得不对劲，常妈妈胡思乱想一通本来就发毛，听到动静便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这道富有韵律的节奏如同阎王鼓点，渐渐跟她的心跳重叠在一起，常妈妈停下脚步用余光偷偷去看男人。
　　巷子昏暗，男人只有一片衣角露在光中，是五毒料子祥云文，在暗巷也闪耀如流萤般夺目。

　　这料子很值钱，崔家是用不起的。
　　常妈妈更怕了，她只能站在旁边等人先走。

　　贵人似有所觉，折扇敲击小腿的动作停了一瞬，他直身平步走来，半途还侧身看了常妈妈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的脚步声不见了，常妈妈才喘着粗气拔腿跑进薛家。

　　薛家门没锁，煮饭的周嫂和守门的齐叔都在灶上吃红薯饭，周嫂还偷偷给自己做了几块糖醋排骨。

　　常妈妈闻到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很像乡下的杀猪宴，带着点淡淡的肉腥，她擦着冷汗惊魂未定地笑：“嫂子一道排骨吃出一头猪的架势来了，闻着倒叫人馋得慌！”
　　“嫂子是在崔家日日吃大肘子的尊贵人，又拿我们腌臜人寻开心。”周嫂接过东西纳闷道：“妈妈来做什么，天大的事也用不着劳动你吧？”
　　常妈妈不能说我是专来看你主人是不是在丧良心的，她张口就接：“跑腿的小子摔了个狗吃屎，薛娘子是大主顾，总不能让人穿脏衣服来。”

　　周嫂没再多问，提着菜在正房门口叫几声菜来了都没动静，便自己推开门进去。

　　屋里没有靡靡之音，只燃着几只蜡烛。
　　跳动的火光在常妈妈眼里变成两张扭曲的人脸。
　　薛茹云衣衫不整地倒在血泊中，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荷花，纤细的腰肢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不自然地弯着，她脸色苍白，朱唇泽润而有光泽，不知道上头染的是胭脂还是自己的血。
　　案桌前倒着一个身穿五毒纹衣的男人，脖子上开着一个大洞，还在咕嘟冒血，活像什么东西煮开了，墙上地上四处都是血点子。
　　两个人都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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