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将军

　　谢印身上有伤，又干了一天活儿，已经困了，可她不敢睡，怕掌柜的随时会来，虽然她睡觉不怕被看，但多年养成的习惯，睡着后有人靠近她可能会在清醒之前出手伤人。

　　夏桃娘说晚上要把她锁在房间里时，她没有抗拒，一来她现在的身份在这里，夏桃娘有这个权利，二来只是锁在房间里，算不上受苦，倒也清净。

　　但即便如此，在谢印脑海里的场景也是累的一丝多余力气都没有的自己独自缩在阴暗潮湿的暗室里，寒冷浸透整个身体，勉强睡上一会儿就继续起来更为繁重的力气活儿。

　　可是现在……碳火烧的红红的，屋里很是暖和，柔软厚实的被褥，几套虽不全新但都是上好料子做的衣服，吃都吃不下随意放在桌上的点心……谢印感觉心里的寒意也在渐渐褪去。

　　三色坊的点心确实很好吃，有像花一样的，入口带着一股玫瑰花味儿，有里面夹着豆沙馅儿的，还有看起来晶莹剔透的，都是甜甜的，除了酥糖谢印都叫不上来名字。军中吃食大多粗糙，最好也不过是大块的肥肉，能吃饱就行，跟这种师傅精雕细琢的不能比，谢印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很爱吃甜食，要是能天天吃……

　　直到最后夏桃娘送来了几本书，谢印觉得更奇怪了，她小时候家里穷，男孩子都不识字更何况女孩，现在认得一些字还是在军中学的，勉强能看懂书信而已，所以夏桃娘为什么给她送书呢？读了书陪客人附庸风雅？现在开始学是不是太晚了？

　　掌柜的真是个怪人。

　　还有今晨跟如熙的那件事，她也以为掌柜的会给她一个下马威。作为将领，有不好降服的新兵给个下马威很正常，她并不认为夏桃娘会格外优待自己，她当时都已经想到小花小草还在他们手上，如果夏桃娘吩咐人抽自己鞭子或者杖打只要不太过分就暂且不要反抗。

　　如熙打她当然不行，可是夏桃娘昨晚给了她吃的，还让她洗了热水澡，恩，只不反抗夏桃娘的命令。

　　谢印都已经愉快的决定了，谁知夏桃娘赔了如熙一个金簪后就把事情化解，再也没提，谢印是想问问金簪的钱会不会从她月钱里扣的，可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谢印倚在床边，三色坊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夏桃娘也打着哈欠回了房间再也没出来。

　　从带领一万多人战场厮杀的奔狼将军，到一个处处受人忌惮的私奴，没有人能够平静接受。

　　谢印也不能。

　　被绑在刑架五天，在那些小人手里连翻受刑求死不能，那时但凡有一根手指是自由的她或许已经死了，可是既然死不了，她能怎么样呢？哭嚎？求饶？大骂苍天不公？她想给自己最后留一丝颜面。

　　进入军营后度过了几个月的新兵时期，谢印和二狗子成为了正军，当时带他们跟随的老将军姓王，叫王佑之，第一次真正上场杀敌也是跟随他，当时谢印、二狗子等新兵都吓的瑟瑟发抖，流着眼泪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新兵第一次上战场往往是死伤最多的，有人根本无法把刀□□入敌人的心脏，有人看见满地残肢吓得不能动，有人在乱军之中甚至会发狂，杀伤自己的友军，尿裤子什么的都是司空见惯的小事。

　　那时王老将军告诉她们，死不可怕，不敢杀敌不可怕，吓得不能动也没什么，但作为上宋征西军要守住最后的底线，绝不能当逃兵。

　　从那以后她一直守着自己最后的底线，不能当逃兵，以前是，现在也是。

　　她以为在三色坊会很难熬，会被逼迫做很多她不想做的事，尤其为了保护小花小草只能妥协，不过现在看来……

　　谢印到底还是睡着了，直到门口有轻微的敲击声谢印才睁开眼睛。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剑，才发现枕边空空如也。

　　“谁？”

　　天还没亮，惯于睡到日上三竿的夏桃娘不可能这时候来。

　　“我是三色坊买来的女子。”外面的人回答，“我拿到了你门锁的钥匙，那两个女孩在哪我也知道，你带我一起走吧。”

　　恩？是被迫卖身的女子么？

　　风尘女子大多并非心甘情愿，这谢印是知道的，只是这个声音听起来确实很小，大概只有十一二岁。

　　话刚说完，那人已经把门打开了，对方只到谢印肩头，穿着一身灰黑的衣裳，脸上很脏，只有眼睛很大，衣领处露出的皮肤上还有青紫的印子，看样子挨过打。

　　“你想跑？”谢印面无表情，问。

　　“恩。”春华点头。

　　“我还不想走。”谢印道，也不是不想走，只是……谢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她分明是想走的。

　　可是春华并不放弃，显然她知道说服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她往前一步，进了谢印屋子，关好门，才继续道：“为何不想走？你可以在坊里做粗活，也能苟延残喘，可是跟你一起来那两个女孩，明天就要跟别的姑娘一起学坊里的那些淫词艳赋了，要不了三五年就会开门迎客，身为女人，一天进了青楼一辈子都是窑姐儿，她们永远都洗不清，再也不能过正常女人的日子，你那么关心她们，难道想要她们做风尘女子？”

　　“……”谢印竟被说的哑口无言，就算她在哪都无所谓，难道她能忍心二狗子的一对女儿沦落风尘？

　　当年二狗子也就是后来的百夫长陈山岳可是为了救她而死，如今又受她连累，嫂夫人不知去向，两个女儿被卖为奴，而自己却在贪图三色坊里的那一点点安稳？

　　“她们就在西面的屋子里，大门处有打手守着，你打晕那那两个护院，我们就能出去。若你的功夫够高，等以后有机会再回来偷走卖身契，她们就自由了！”

　　春华的每一句话都在诱惑着谢印，自由看起来唾手可得。

　　丑时未过，三色坊里一片安静，外面只有打更人路过，如果现在走……

　　可是，夏桃娘如此信任她，她完全可以把小花小草带到别处，自己就只能处处受制，也可以像对待军奴那样把她牢牢锁住，让她没有可乘之机，可是夏桃娘没有那么做。

　　“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春华催促着。

　　谢印咬咬牙，她决定先把小花小草送走，等安顿好了，自己再回来任夏桃娘处置，二狗子已经为救她而死，不能再让他的女儿堕入深渊。

　　想到此，谢印跟春华一起出来，院子里果然空无一人。三色坊里姑娘们住的地方跟男人们住的地方中间隔了一道门，出去的门则在男人们住的那边，有护院日夜守着。

　　“她们在哪？”谢印问。

　　春华指了指其中一间，“就在那。”

　　后院不大，有一排转角低矮的房屋，因为每一间都很小，所以有十几间屋子。

　　小花小草的屋子没锁，谢印推门进去，可是进去的一瞬她就觉得不对，里面不只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没看清眼前事物，只见一个沙包大的拳头打过来，谢印一闪身，再顺便一带那人就摔倒在地。

　　随后又是一人，这个人比刚刚那个力气大些，在谢印手下走了两招被放倒。

　　就在第二人倒下时，房间中的蜡烛被点亮，谢印看到面前的人，夏桃娘。她衣着整齐，似乎在这儿等了很久了。

　　根本没有什么小花小草。

　　谢印的第一反应是春华骗她，可是她回头就发现春华已经吓哭了，整个人缩成一团，跪在原地。

　　“她们呢？”谢印仍旧摆出了防御的姿势，类似这种打手，腰粗腿短，脚下虚浮，连一个能致人死地的杀招都不会，比起游人杀人如麻的大军差了何止十倍百倍，莫说四个，就是四十个谢印也不惧怕。

　　夏桃娘对爬起来的打手挥了挥，示意他们不必再上，目光微垂，显得十分失落，“若是她们在这儿，你要血洗三色坊吗？”

　　“我……”谢印不知道，应该不会吧，夏桃娘失落的目光里她渐渐低下头，收了攻势，撇一眼夏桃娘，哪怕是这样灯光昏暗的晚上，夏桃娘还是如此美艳，尤其一双杏核眼，水雾笼罩，唇不算太红，却刚好适合她，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样娇艳欲滴，谢印忽然觉得她应该舍不得对眼前的人下手。

　　“掌柜的，是她！都是她逼着我帮她找那两个女孩，我是被迫的，没想逃跑，她不会带我走的，求你饶了我吧！”春华甚是可怜，像一只无辜的小猫一样呜咽着。

　　谢印总算知道了春华是个什么人，这种人她见过，只是没想到春华这么小就把两面三刀用的炉火纯青。

　　“她说的可对？”夏桃娘问。

　　谢印想摇头，可是她不屑跟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争辩是谁先想逃，索性低着头不语。

　　“我可亏待了你？”夏桃娘继续问。

　　谢印摇头。

　　“那两个孩子，是将门之后，我不忍她们被迫进入三色坊，已经把她们送去另外的地方，她们不算三色坊的人，我也不会教她们伺候男人那一套，可我是三色坊掌柜，这一辈子逃不脱了，她们再怎么也是被妓女养大的，这我无能为力。”夏桃娘的声音有些冰冷。

　　谢印听罢猛的抬头，她万万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这三色坊里可养着好几个还未迎客的女子。

　　心中越发觉得对不起夏桃娘，王老将军说过，这一生光明磊落，但求无愧于心，她一向把老将军的话奉为圭臬，可这一次，她觉得既不光明也不磊落，而且愧疚极了。

　　终于，谢印也在春华身边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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