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将军

　　那个最灵秀的女孩夏桃娘给她取名花笺，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临时想到了这两个字。坊里的姑娘有些看似有名有姓，其实用的都不是自己的真姓，不敢用也不愿意用，就连夏桃娘也不是姓夏，好在，她已经忘了本该姓什么。

　　但那一次却是夏桃娘对了，那对夫妻根本不是花笺的父母，她是被拐来的，自己也说不清家住在哪，之所以演这样一场戏只不过是人牙子想多卖点钱罢了。就算三色坊不买，花笺也会被卖去别的青楼娼馆。当然进了三色坊也未必就比在人牙子手里好，任凭她以前是再怎么清白人家的女孩，从这一刻起也已经沦落风尘，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花笺确实读过书，应该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孩子，当时谢印帮过她她记住了，后来她因为资质好学什么都快渐渐得了夏桃娘的喜欢，吃穿用度也好了起来，她一直不忘谢印的恩情，始终在想尽办法帮着谢印。

　　不然，谢印可能根本活不到楚王大军打过来吧？

　　后来谢印知道是自己鲁莽差点被人牙子骗了，还挺着一身的伤来给夏桃娘道过歉，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夏桃娘第一次有了一丝丝后悔。看到谢印服软，夏桃娘心情大好，竟然也没有十分为难，那次的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现在，夏桃娘又以同样的角度看着谢印，而她不仅没有伤，也明显比刚来时长了点肉，面色红润，神情平静，似乎在等着夏桃娘跟自己一起走。

　　“掌柜的？”谢印喊了一声，“是辛正好的声音，我可以去看看吧？”

　　外面的院子小丫头们是不可以轻易去的，不然会被算作试图逃跑。

　　“当然！”夏桃娘拍了拍谢印的肩，其实她更想抱抱她，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外面，三色坊的后门被五个大汉死死抵住，一个个神色惊慌。一样住在外院的何四王武几人也都出来了，几人比贺栋他们还要惊惧，王武连大刀都拿出来了，裤子却还没穿好，显然也是刚刚被惊醒的。但他们害怕的对象不是外面的事物，正是这五个不让开门的五个人本身。

　　“将军，外面好些人！”

　　不须他们说，夏桃娘和谢印都已经听见了外面人声鼎沸，她摆摆手，示意不必紧张。

　　“是来卖女儿的。”夏桃娘的语气平淡，像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卖女儿？”

　　夏桃娘吩咐他们开门，果然外面已经围了三十几人，那些人本来要一窝蜂的上前来介绍自己要卖的女孩儿，可是看到对面大门内掌柜的风韵犹存的站在中央，身边是齐刷刷九个大汉和一个比明显练过武的女子，刚好一边五个，像要打人似的，居然一时都安静下去了。

　　“夏掌柜，这是怎么了？”一个常来三色坊卖女孩的人牙子大着胆子上前问。

　　夏桃娘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觉得自己挺威风的，要知道这十个人可都实实在在是自己的伙计，她这么被围在中间，不心虚！

　　果然，一众人中她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花笺。重生之后夏桃娘准备渐渐脱离这种逼良为娼的营生，所以她不打算再添新人，虽然她知道，这些女孩儿不进三色坊，也会进怡红院、莺歌坊……只是花笺她还是想带回来，那是个好孩子，在她这里至少可以少受些苦。

　　“怎么卖的？”夏桃娘到了带花笺来的那一对男女面前，态度颇为不屑，拿着下巴指了指花笺，又抬头对别人说：“各位都回吧，我才雇了新伙计，这几日无心调教新姑娘，等下次再说。”

　　“掌柜的，你看咱们家的妞儿，可聪明了，只跟着他哥哥学了三天就会写七八个字。”一个粗布麻衣的男人赶紧推着自己的女儿上前。

　　夏桃娘冷笑，“她哥哥若是知道自己进学堂的钱是卖了妹妹换的，以后就算当了宰相也是不得心安。”

　　那男人讷讷的退下，似根本听不懂夏桃娘在说什么，是啊，对于这些人，就像夏桃娘的父母，女儿最大的价值就是卖了换钱，不然还要再养好些年，平白吃了不少粮食，最后也是收一笔彩礼钱送到别人家去，还未必有现在卖身的钱多。与他们分辨是没有用的。

　　“夏掌柜，我们家的女儿……”带着花笺来的男人说了一遍花笺的来历，与前世说的一模一样，那个女人低着头抹着泪，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怎么都不想放。

　　“二十两，我就把她留下，若是不卖就回吧，我坊里事多。”夏桃娘摆摆手转过身，似是对这女孩儿也只是略看了一眼，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边走边打了个瞌睡，揉了揉头上酸疼的地方，眼看就要进门了。

　　“卖！掌柜的别走，我卖。”那男人赶紧把花笺抱了过来，放在夏桃娘面前。

　　夏桃娘心满意足的牵起花笺的手就往里走，果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试图拦下她，是谢印？这一次，她要怎么说呢？自然不能当面戳破那对男女，也不能伤谢印的心，就哄哄她吧，告诉她自己有所考量，如果她还不听，就打她屁股！不行，这么多人在，还有贺栋他们呢，不能落了她的颜面，那还是好好劝劝吧，看看自己的软玉温香法能不能劝得动。

　　一瞬间，夏桃娘想了许多，回过头去，就等着谢印那张倔强又隐忍的脸，谁知这一转头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大胡子，粗糙到皴裂的皮肤，再往上看，袁章！

　　夏桃娘只觉得自己准备好的一手软玉温香大计瞬间化作了泡影，脚指头都要把鞋底抠破了，懊恼的在心里大喊为何是他！

　　“掌柜的，那妇人和这女孩儿感情深厚，您现在把她买了，她们母女只怕在不能相见。”贺栋往前走了一步，他年纪大，行事也要沉稳一些，“我看这位小哥也是有难处，我们能否帮帮他？相信来日他日子好了，必会报答掌柜的。”

　　夏桃娘心情正低落，眼看谢印还在原地站的稳稳当当，心里越发别扭，气闷着道：“行啊，你们给他拿了二十两银子，他们有了钱给母亲治病，也不用卖女儿了，岂不两全其美？”

　　“我……”贺栋碰了个钉子，脸上有些红，不过他到底稳重些，“我们几人囊中羞涩，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

　　“老贺，你愿意做好事我不拦着，可是慷他人之慨就不对了吧？”夏桃娘心情不好说话也多少带了点阴阳怪气。

　　老贺低着头，不再说话。

　　“掌柜的，他们一时有难，我们帮一下……”

　　“袁章，别说了，”徐正熊拦了一句，“掌柜的不是恶人，她必定有她的打算。”

　　“有啥打算，还不是卖儿卖女的勾当？这么大个掌柜，帮一下怎么了？”

　　“袁章！”谢印终于看不下去了，她上前一步，左右看看，“他们卖儿卖女与掌柜的何干？你回去，不许再说。”

　　“将军，人家都要卖儿卖女了！”袁章也是着急。

　　袁章是个粗人，准确点说是个混人。

　　“回去！”谢印脸色格外阴沉，又恢复了她在军中时那种刻意压得很低的嗓音。

　　袁章身上一僵，退后两步。

　　谢印看了看夏桃娘，还是决定自作主张，她拿出怀里昨日才得的二两银子，拿到男人面前，“你看这些够暂解你的难处吗？如果够就拿去，如果不够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男人见平白得了二两银子，当然连连点头说够。今儿三色坊掌柜一眼相中，明儿怡红院掌柜也少不得一眼相中，到时候还能卖二十两，就相当于白得了二两银子！

　　袁章一喜，看向谢印的目光更加敬佩。

　　夏桃娘都要被气死了，袁章的话占了一半，谢印的行为也占了一半，今儿她非得把花笺买回来，不然就坐实了这见人卖儿卖女也不肯帮忙的名声。

　　“慢着，不许给他！”夏桃娘拦了那男人正要拿银子的手。

　　谢印顿住，她居然抓着那钱袋真的没有松手，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并不合适，只是看那女孩可怜，坚持道：“这是我的月钱。”

　　夏桃娘一把夺过钱袋，满面怒容，“你没月钱了！”

　　谢印收回手，默默站到一旁。袁章几个愤愤不平。

　　“夏掌柜，你这就……”花笺的‘爹爹’不满。

　　“她是我的人，她的东西也都是我的。我要拿走，她只能给。”夏桃娘昂着头，眉毛上挑，一点软玉温香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变成了个横行霸道的老刁妇，只是她还是有意无意的挡住了那些人看向谢印的目光，“二十两，人留下，你们走。这位，我这几个伙计入世不深，看不出什么，可我却摸爬滚打十七八年，这什么人家养出什么样的女儿我清楚。”

　　“掌柜的，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

　　“别说了！”男人推了推女人，赶紧满脸谄媚的伸出手，显然他知道夏桃娘已经看出了他们在做戏，“您说的对，您说的对。”

　　一袋银子落在手里，男人带着女人跑得飞快。

　　夏桃娘长叹，其实花笺被拐报官是最好的，可是一来这王知县确实不是什么清官，上次自己得罪了他，事情到了他那只怕花笺的父母找不到，还要生出许多事端来；二来她不想得罪这些地头蛇，这些人看起来点头哈腰处处巴结着，其实心里都在骂着夏桃娘这个婊子，一旦得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们的阴招多着呢。

　　“你以后，就叫花笺吧。”夏桃娘牵起花笺的手，十一岁的女孩儿已经到她下巴，其实不能算是个孩子了，旁边是闷着头的谢印，夏桃娘也有点气她，在她腰上推了推，语气毫不客气，“跟我进去！”

　　贺栋五个都是不服，心里不禁对这个一向照顾他们的掌柜有了新的看法，甚至在迟疑着要不要在她手下干活儿。这样不顾别人生死的人，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只怕以后后患颇多。

　　进了院子，何四关好门，夏桃娘就在外院的石凳上坐下，她语气柔和，问花笺，“花笺，我看那二人不似你的父母，他们是什么人？”

　　花笺见了四周一群大汉，一个个都盯着她看吓得发抖，稍稍向夏桃娘靠近了点，开始小声呜呜的哭起来，“我是被他们拐来的。”

　　“啊？”

　　“什么？”

　　“忒，那两个贼人，老子去宰了他们！”第一个要往出冲的也是袁章。

　　这次谢印根本没去劝他，直接一个过肩摔撂倒，“老实听着！”

　　说罢，她自己也立在夏桃娘身边，不在言语。

　　“你说说怎么回事，放心吧，他们都不是坏人。”夏桃娘的态度愈发慈祥，见谢印乖乖在身边一副悔过的样子，她的心情立刻好了。

　　“我那天出门……”

　　花笺的说法与前世大体相同，只知道家住塬坞，却不知究竟是哪里。被拐后一直被关着，天天不是挨打就是挨饿，被折磨了一个月她终于不敢再逃跑，这才带出来卖。

　　一边说一边哭，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看的几个大汉又心疼又后怕，刚刚那点怀疑全都变成了对掌柜的的敬佩。

　　“你先住下吧，往后的事容我想想。”人是带回来了，可夏桃娘也没想好怎么安排花笺，此时三色坊众人都醒了，夏桃娘吩咐两个小丫头带花笺去找地方休息。

　　“几位都明白了？”夏桃娘问贺栋五人。

　　几人猛点头，他们五个加上谢印都是久在军中，对市井之间的坑蒙拐骗完全不了解，会上当也是正常。就算是夏桃娘也是因为前世的原因才能如此笃定。

　　“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吧。”夏桃娘才懒得跟他们计较，她把目光落在谢印身上，对方更加局促了，“好好的银子，差点被人骗去，你说你是不是该打？”

　　“是。”谢印低头，愧疚不已，不仅因为自己差点上当，也因为刚刚那一瞬间对夏桃娘的怀疑。

　　“跟我回屋去！”夏桃娘命令道。

　　夏桃娘带着谢印走了，留下五个人面面相觑。

　　“她不会打将军吧？”

　　“肯定是要打。”

　　“但是将军走的时候没犹豫。”

　　“只有掌柜的自己的话，将军应该不会有事吧？”

　　“我们去救？”

　　“我们也刚误会了掌柜的，不会一起挨打吧？”

　　“我们又没卖身，她不能打我们。”

　　“可是将军卖身给她了。”

　　“那她可以打将军？”

　　“当然不能打将军。”

　　“可是将军卖身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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