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挑灯看剑

　　进到最里的那间房，黄梨才发现这间房纵深空间比较深，用镂空的雕花扇面牖窗隔了三间房。

　　最外是客室，除了桌椅外，墙角位置还放了一把竹制的躺椅；中间是榻床和书案，书案上放了几本破烂、腐朽又肮脏的书籍；最里是卧室，此时最里的牖窗前垂下了透气的布帘，将卧室里与卧室外完全阻隔开来。

　　“爹，黄姑娘来了。”

　　薛宝娘朝布帘里唤了一声，跟着布帘里就传出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嘉儿知道要见一位姑娘，要穿新衣，为父帮他换好新衣衫就出来。”

　　还要换新衣衫，好郑重呀。

　　黄梨现在的心情是轻松和愉悦的，她走到临街的那排窗户前，轻轻推开窗户，让阳光照在了她的身上。街对面也是一家客栈，有伙商贩正拉了骡马在店前询价，再过去一点是家茶馆，这时临近午时，茶馆里的茶客寥寥无几……

　　“看什么呢？”

　　白玉堂走了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往街对面望，除了来去匆匆的旅人和在店前吆喝的伙计外也没什么稀奇的人与事。

　　黄梨听他询问，回头瞅了他一眼，笑咪咪地向他摇了摇头。

　　她的笑容正如照进窗口的阳光，明媚又温暖，很能感染他人，白玉堂也禁不住笑了起来，见她头上的发饰有些松散，替她重新戴过。二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正是浓情蜜意之时，蒋平却径直走了过来，直接关上了窗户，跟着瞥了黄梨一眼：“那么大太阳，开什么窗呀。”

　　“你管我！”

　　黄梨趁他转身之际，朝他后脑勺提了提拳头。

　　白玉堂见她“一脸凶猛”，笑着抓住她那双毫无杀伤力的拳头，拉着她坐到了薛宝娘的身旁。他替她和大嫂各倒了一杯茶，蒋平见状从桌上拿了一只茶杯，也囔囔着让他帮他倒茶，“让他自己倒”黄梨趁机报复他刚才“凶”自己的事……

　　韩彰见三个年轻人嬉笑打闹，颇为感慨，对薛宝娘道：“大嫂，若我们也如他们这般年纪，想来也没那么多烦心事了。”

　　薛宝娘呷了一口茶，跟着向蒋、白、黄三人各觑了一眼，缓缓道：“你是说他们三个没心没肺，麻木不仁，是些极端冷血又无情的家伙。”

　　蒋平立时怪叫一声：“大嫂，我仨哪里就冷血无情了！”

　　“四哥，你没冷血无情，你是麻木不仁。”白玉堂趁机取笑，黄梨这时却伸手抓住他胳膊，替蒋平鸣不平：“你怎么能说四哥麻木不仁呢，四哥哪是麻木不仁，四哥那是傻人有傻福。”

　　她的一句“傻人有傻福”将所有人都逗乐了：白玉堂笑得使劲拍腿；韩彰一下没憋住，“哧哧”地笑了起来；薛宝娘刚喝进一口茶，呛得连连咳嗽。

　　“你们两个！”

　　蒋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朝白玉堂呼了一拳，白玉堂伸手格挡，二人在桌面上就动起了手。

　　“四弟，别人是两个，你呀输……”

　　韩彰正要劝蒋平认输，看到牖窗前的布帘一阵晃动，连忙叫二人收手。因是前辈，几个晚辈全都起身相迎。

　　黄梨也跟着站了起来，回身一看，一个六十来岁、身穿白布袍的老头抱着一个干瘦的少年出来了。这老头长得颇高，身材瘦长、面貌清癯，他的眉毛胡子都花白了，但脸色仍是红润润的，显得精神头十足。

　　“躺椅。”

　　韩彰指着墙角说，蒋平和白玉堂连忙搬了躺椅出来，老头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徒弟放在了躺椅上。

　　直到这时，黄梨才看到那个少年郎，他约莫十五、六岁，面庞白净，有一双明亮漂亮的眼睛，睫毛纤长，俊秀清雅，他没有束发，又长又黑的头发随意披散着，显得很是随性。

　　若不往他身躯上看，这少年无疑是漂亮的，往他身躯上看，黄梨一下就有种极不协调的感觉，他腰以下的位置全都萎缩了，胸和两个胳膊也在萎缩，就像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突然就不明原由的干涸了。

　　他这时候是头大身小，就像一个活着的、怪异的大头娃娃，那件崭新的青色交领大袖衫子穿在这具躯体上也显得极不协调，就像挂在了一具骷髅架子上。

　　黄梨原本轻松的心情一下沉重下来，并且越来越沉重。她悄悄地觑了白玉堂和蒋平一眼，见那二人也没了玩乐之心，或郑重、或同情地看着这个少年郎。

　　“爹，师弟，这是我四弟蒋平，五弟白玉堂，”薛宝娘向那对师徒介绍，最后又拉着黄梨道：“这位姑娘就是我五弟的未婚妻子黄梨。”

　　“薛前辈。”

　　黄梨与蒋平、白玉堂二人向这老头见礼，经由薛宝娘的介绍她知道了这老头姓薛名逸和，在江湖上的辈分相当高。少年郎是他最小的弟子，叫丁嘉，十月底才满十六岁。

　　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充满青春气息的年纪，不想却被病魔折磨成这样。

　　黄梨再次感叹。

　　“黄姑娘，宝娘跟老夫说了通州阮家寨的事，她说你见多识广，是你找出了阮三的病因，你帮我嘉儿看看，你帮他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了！”薛逸和一脸期待的望着那位姓黄的姑娘，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茫茫雾海中突然看见了一盏明灯。

　　黄梨一见他的表情就心虚不已，她哪懂什么医，但这时直接拒绝显然是将人仅存的希望整个儿打碎，她干不出来。恭谨地向这位前辈道个万福，然后才走到躺椅前，故作高深，然后又装腔作势一番，将那少年郎从头发尖观望到了脚指头盖。

　　“谢……谢谢。”

　　少年明亮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他说话似乎很费劲，刚张开嘴，唾液就从嘴角流了下来。

　　黄梨突然很心酸，看着他，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白玉堂和蒋平这时也围了过来，白玉堂替少年号脉；蒋平则帮黄梨抬起少年的一只脚。

　　他撩起他的裤腿，露出了一只干瘪瘪的细木棍似的小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萎缩成这样的小腿，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黄梨看得仔细，这少年的肌肉萎缩了，不同于阮炜肌肉的突然消失，他的肌肉更像是细胞得不到营养，一个接一个的死亡了。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腿，毫无弹性，软弱无力，往上抬了抬，又做了几次膝跳反应，结果都一样，他的神经犹如一滩死水，毫无反应。

　　神经出了问题，渐冻症，脊柱受了影响，小脑萎缩……

　　黄梨心中一通猜测，但她不敢乱说，这叫丁嘉的少年和阮炜的情况不一样，阮炜表现出来的情况非常独特，只要有相同的情况就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但丁嘉表现出来的情况却有太多可能了，她不是专业人士，她不能带歪他们。

　　白玉堂这时号好了脉，轻轻放回少年毫无力气的右手，他看向薛氏父女，询问道：“筋脉迟缓，像是得了痿症。”

　　“是一种痿症，但是找不出因头。”薛宝娘见黄梨没再看她师弟，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

　　黄梨摇了摇头，突然想到未来照顾瘫痪病人的要点，急忙补充：“但他营养得跟上，什么都得吃，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鸡蛋，中午就要吃肉、吃蔬菜、吃水果、还得喝鸡汤。适当的晒晒太阳也有好处，还得帮他勤翻身，别一个姿势睡觉，不然要长褥疮。床铺也要铺软一些，还要保持清洁，夏天多清洗，还要帮他按摩活血，尽量帮他多活动活动，减缓他的症状……”

　　她还想继续说，却见薛逸和那张红润的老脸整个儿都垮了下来，她愧疚极了：“对不起，没帮上什么忙。”白玉堂长叹一口气，走到她身旁，安慰地握住了她的手。

　　“师……父父，不怪……怪……姐……姐姐。”丁嘉眼望师父，吃力的说。

　　“为师知道！为师知道！”

　　薛逸和不断向徒弟点头，表示理解，他心中的希望再次破灭了，刚开口说了这句话就禁不住潸然泪下，老泪纵横，这位饱经世故的老人此时脆弱得如同一个孩童。

　　“师……父父，不……不……哭！”丁嘉无力地劝着他师父，他眼眶里积满了泪水，那些泪水又顺着他眼角流淌下来。

　　“爹，我们还有半本青囊书，一定能找到办法救师弟的！”

　　薛宝娘见状，轻抚她爹的后背，她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柔声安慰，说他们现在有了半本青囊书，叛徒刘子澜可以从书上制出歹毒的毒药，他们同样可以从书上找到解药。

　　黄、白、韩、蒋四人在旁陪着，谁都没有再出声，待薛逸和平复了一些后，蒋平才问了丁嘉的病情。

　　“这两年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薛逸和接过女儿递来的湿帕子，粗略地往脸上抹了一把，向那四人道：“起先是嘉儿的双腿，现在扩到了上肢，连手都不能抬了，说话也不利索了，如果到了脑部，嘉儿……嘉儿就完了。嘉儿一完，我的徒弟也就全死绝了。”

　　丁嘉扯动嘴角，安慰道：“师……父，嘉儿……不……不会完，嘉儿……要……陪着……师……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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