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东吴——茧

　　陆逊十八岁了，他的婚事被正式提上日程。

　　娶妻如之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怕陆逊的父母和陆康都不在了，也自有族中长辈做主，他本人是没有决定权的。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婚姻无关个人情爱，而是结两姓之好，若婚后恰巧琴瑟和谐是幸运，如若不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出身于这样的世家大族，享受了家族赋予的无上荣光与资源，却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与义务，贪心如此，上天也不会答应的。

　　无非是“吴四姓”中另外三姓的适龄女郎吧！陆瑁想，继而努力回忆着他所见过的这三家的姊姊们。阿兄要娶亲了，他自然是高兴的，可他发现阿兄似乎并不高兴。也不是不高兴，而是太平静了，就像无波古井一般，看不出丝毫喜悦之情，平静深邃得让人琢磨不透。

　　“阿兄，我最喜欢顾家的姊姊们，个个眉眼弯弯，温柔可亲，将来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顾氏是他兄弟二人的母家，往来最为频密。陆逊正核对当月的账册，不时用朱笔在上面勾画着，闻言他抬起头冲陆瑁笑笑，却并不答言。

　　陆瑁也是心疼阿兄，每日的课业已足够辛苦，还要抽出时间管理家事，陆绩不惯俗务，他自己年纪小也帮不上忙，因而热切盼望新嫂嫂进门，好帮阿兄分担一些。是以见陆逊不答他也不恼，只自顾自说道：

　　“不过张家的姊姊们也不错啦，张家出才子，也出才女，还是要饱读诗书的女子才堪与阿兄相配！就是张家人口角锋芒了些，我反正说不过他们！哈哈——”

　　陆瑁扮了个可爱的鬼脸，见陆逊似乎出了回神，便仍旧静默着笑笑不答，继续埋首于账册中，不免心中狐疑起来——

　　“莫非阿兄中意朱家女郎？”

　　吴四姓，号称张文、朱武、陆忠、顾厚。陆氏的忠烈门风自不必多言，张氏文采风流，顾氏厚德载物，朱氏则家世为将，有尚武之风。

　　“刚做好的红豆糕你还没不曾吃吧，在我房里吃也是一样的。”指了指书案一角的食盒，陆逊微笑着对陆瑁说。可再好吃的红豆糕也堵不住陆瑁的嘴！

　　“朱家的姊姊们好是好，身姿修长，肤色白皙，性格也大方，只是他家人身长，脸也嫌长了些。还有还有，上个月朱据过生日邀我去他家里玩，我看到他阿姊在翻看一本兵书！兵书，阿兄，一个女孩子在读兵书！简直和阿香姊姊有一比！”

　　笔下一顿，一点朱红沁入册页中央，宛如一颗长在心口的朱砂痣。陆逊定了定神，再抬起头时，却见陆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一张团团的小脸上狐疑之色更甚。便在此时，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道——

　　“阿瑁，我有几句要紧话同你阿兄讲。”

　　陆绩。他端然立在门口，薄薄的双唇紧抿着，没来由的，陆逊竟是心头一紧。

　　与面对陆逊不同，陆瑁在陆绩面前一向“老实”得很，哪怕满心疑惑，也只好悄悄冲陆逊吐吐舌头，然后低眉顺眼退了出去。

　　待陆瑁退出，陆绩徐徐在陆逊对面坐下，一时间，却又不开口说话。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个消息，一个即将到来的坏消息。

　　因而，当陆府管家一路小跑过来，满面惶急地说出这个坏消息时，陆逊并不感到怎样惊讶，但也只是不怎样惊讶而已，迷惘、忧疑，甚至恐惧，这些情绪还是一股脑向他袭来，他这个时候毕竟还年轻，还无法做到后来那般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高岱下狱了。而陆绩早就知道这个消息！

　　高岱，前吴郡上计掾史，受性聪达，轻财贵义，以精擅《左传》闻名江东。要说高岱，则要先从两位前吴郡太守盛宪和许贡说起。

　　东晋“衣冠南渡”以前，中原地区一直是中华大地的文化中心，江东则被视为未开化的蛮夷之地，江东人也被蔑称为“貉子”。而盛宪却是连北方士林领袖孔融都倍加推崇的人物，孔融盛赞其为“丈夫之雄”，“天下谭士依以扬声”，是当时江东最具影响力的名士。

　　然而名声是把双刃剑，带来荣耀，也埋下祸患。盛宪因病卸任吴郡太守后，继任者许贡因忌惮盛宪声名太盛，便对其大加迫害。高岱是盛宪的门生兼故吏，见恩师处境危急，便一面将其藏匿起来，一面星夜奔赴徐州求救。

　　徐州牧陶谦本不想插手江东内部的事情，但高岱憔悴泣血，绝食以求，陶谦终于被高岱的忠义豪壮感动，答应出兵相救，并写下一封劝诫许贡的书信，让高岱带回江东。

　　哪知许贡已先下手为强，囚禁了高岱的母亲，吴郡士民都为高岱担心不已，劝他不要去见许贡，否则必被加害。然而高岱临难不避，慨然前往，与许贡应对时才辞敏捷，不卑不亢，竟登时说服许贡释放了高母。须臾许贡反悔，又派人追杀高岱，多亏高岱料敌机先，早让好友准备好船只，一俟救出老母便直奔江边登船而去，这才逃出性命，可从此也不敢再回吴郡，而是躲入会稽郡的大山中隐居。

　　孙策攻占吴郡后，许贡竟也一路奔逃至会稽，孙策本不想对他赶尽杀绝，哪知许贡竟向朝廷上表，意图借曹操之手将孙策调离江东，召入京师，从而瓦解孙策在江东的基业。但人算不如天算，这份表章被孙策部下截获，孙策召许贡前来对质，许贡竟百般抵赖，否认上表，孙策遂命武士将其绞杀。

　　对于高岱，孙策本来甚为景仰，两年前在吴侯府的那次宴会上，就曾几度提起高岱。此后的两年间，孙策一直四方征战，吴郡、会稽郡以外，又逐一扫平丹杨、庐江、豫章、庐陵四郡，成为名副其实的江东之主。

　　想是终于有了空闲，日前孙策命人寻访高岱，自己则一面虚席以待，一面像个小学生一样翻出《左传》来日夜温习，以期与高岱当面论讲。哪知见面后高岱竟一问三不知，全不似往日雄辩滔滔，孙策以为高岱不屑与自己辩难，遂愤而将其下狱。

　　“这件事太蹊跷了！”陆逊双眉紧拧。

　　“如果有人先对孙策说：‘高岱以为将军英武有余，文才不足，将军若与他论讲《左传》，他必推说不知，不屑辩难。’此人又对高岱说：‘孙将军为人最是嫉贤妒能，他若与你论讲《左传》，你当推说不知，如若辩难，必遭危殆。’是不是就不蹊跷了？”

　　陆绩话音落地，陆逊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先是狠狠缩了一下，继而，随着它重新舒张，此前纷乱的思绪终于一点一点回归明晰。

　　“他们来找你了。”凝视着陆绩的眼睛，陆逊说，声音如湖水一般平静，却也蕴藏着一种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