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场散漫

　　十月中旬，伦度市中心的一间小剧场里，廉怀面试成功了，以后他会参加戏剧排练，演出莎士比亚的剧集，反正那该死的日子总算有了躲避的办法。

　　刚刚开学的时候，收到两三页的reading list，廉怀的抵触心理被激活，二手信息的阅读有必要，但为什么仍然是学习的重心？哲学不能自己得出结论？去看看新鲜的世界，新鲜的人，不行吗。

　　他因此心情烦闷，在便签上写下一句，“I hate yard life.”（我讨厌学术生活。）
　　具象的文字预示了他在学习上的摆烂行为。

　　班瑜开始发来消息，尽管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接他的电话，好在有了进展，还有希望。

　　这半个月已经找了董哲两回，一方面为着自己需要这个世界有相对熟悉的连接，另一方面廉怀对于班瑜的冷漠开始向外求助。
　　《天使爱美丽》，班瑜不是很爱看吗，他猜测或许那个人准备了线索等着自己探寻，很可能再努力一下就能发现了。

　　结果当然是没有，回应廉怀的是董哲两次一头雾水的表情。
　　他就知道了，那个人狠心。

　　前几年发行了一本悬疑的书籍，他当作日常消遣，叫《沉默的病人》，里面女主角说她一生死过两次，一次被父亲判决自己死亡，一次被自己的丈夫判决自己死亡，他怀疑班瑜在心里给他判处了流放的罪名，才这样冷漠。

　　然后就过了一个月，变成习惯。
　　班瑜冷漠的消息也已经成为了习惯，在冷漠的消息来的时候打过去也成为习惯。
　　廉怀甚至开解自己，应该以平常心去看待一个不回信的人，难道别人一定得回答你的问题吗？有反应就很好了。

　　偶尔想不明白，晚上听他们的播客睡觉，他说无意识的时候或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结果也是没有，胡思乱想倒是多了很多。
　　周末找董哲泡小酒吧，越喝越清醒，董哲回回喝得昏天黑地，他负责送这人回宿舍。
　　回自己居所的路上，又是另一场孤独的煎熬。

　　十月的时候，廉怀从董哲的宿舍走回剑津，路上捡到了剧院的宣传单页，他当即心动，研究了有一会儿，拨通了上面的联系电话，没通。

　　第二天再打才有人回答，告诉他可以下周过来参加面试。
　　一切的发生过于流畅，而廉怀也顺利成为了剧场的实习演员。

　　此后，生活的中心得到转移，研究生的课业成为迫切想要逃避的内容，导师开完每周组会，他总是被留下来约谈。

　　他仔细思考过了，为了节省时间，廉怀把尽量把每次作业都完成到百分之六十的程度，这样不会挨骂，能把约谈的时间留给剧院。

　　走去剧场的路上，他常常想如果班瑜在身边会说些什么，但廉怀又会在下个瞬间意识到问题。
　　如果自己在脑海里yy太多，对班瑜的印象会不会有偏差，自己说不定创造出了一个新的人，结合了脑海里的班瑜，还有真实的班瑜的一部分，但那可能不是班瑜。

　　到达剧场，换上服装，他随即恢复心情，班瑜，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现在他得变成罗密欧。

　　转眼英国的学期就要结束，迎来圣诞假期。

　　他们在圣诞节附近的时间做过很多事情，这种日子要把自己至于回忆之中很简单。廉怀纠结着是否这样的日子班瑜会接电话，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给那人发了段语音，充满了控诉的语气。

　　“你为什么不过节，不过节我们所有的纪念日都是一次性的，纪念日只过一次，算什么纪念日？你已经不客观不理智了，我也不能保持公平公正，得计较一点，班瑜，打电话给我啊！”

　　发出去之后他又觉得不妥，将之撤回。
　　两个小时之后，心情仍然有种愤怒的激动，手指不自觉地打开了订票软件，本来打算不回去的，现在改主意了，还是得见她一面才行。

　　于是画面切回那个还没有挂断的电话。

　　手机贴着耳边，听见对面的呼吸声，四个月，怎么连这样的电话也不舍得接通？
　　班瑜距离三川广场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时，那边似乎已经抵达，传来箱子自后备箱取出的碰撞声，行李箱的轮子咕噜噜滚动。

　　“你到了。”她说，脑袋转向窗外，手心里渗出细汗。
　　“刚到。”廉怀的话里夹着被风吹过来的声音。

　　霓虹灯的街道，远远望过去，人影一堆一堆的闪现消失。
　　班瑜不接话了，她没有车，来接一个人的意思是希望尽早地出现在廉怀的面前。
　　换车，等待，感觉都是值得的，因为减免了等待的二十分钟。

　　时间，究竟是谁给的定义，一切运作的流程因此有了依赖的规律，把人锁在这范围里。

　　她从车上下来，司机师傅快速驶离，来不及说一句“稍等，接个人就来”。
　　转身看见那人朝向自己，带着一顶宝蓝色的毛线帽，一手提着行李走过来。
　　班瑜的脚下每走一步似乎都有比之前更甚的力量在阻止她，走得艰难。

　　事情发生在今晚而已，还没有过幻想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久别重逢，廉怀出现在眼前，一切都是空白的。

　　他们在某一点汇聚，班瑜微微抬头看他，动了动嘴，只发出呼吸的声音。
　　廉怀伸手牵她，两处温凉相碰，僵硬地握住，缓慢地产生温度。

　　“我们先回去吧。”他稍微犹豫，班瑜感到手上的隐约的拉扯，牵着的手揣进廉怀的羽绒服口袋。
　　班瑜点头，瞥见周围的小饭馆，“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廉怀注意到她的视线，“我不太想在外面吃。”
　　“家里有面，还有卷饼，还有一些欧包。”班瑜思索着回答，余光里关注那人的面孔，心里很多话。

　　“想吃卷饼。”他说。
　　班瑜手指微动，侧眸打量一眼目标车辆是否到来，“可以，我昨天去超市买了培根，还可以撒点芝士碎，应该不错。”

　　廉怀沉默，对上班瑜的眼睛。
　　她带着一些惊慌，错开眼神。
　　三个月里，结论中的一个样本，班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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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景转换至拉丝的卷饼，撒了很多的芝士碎。
　　班瑜看着廉怀咀嚼吞咽，视线转向餐桌旁的箱子，“帮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好吗？”
　　那人点头。

　　东西像是胡乱塞的，几件毛衣没有叠好，打开时里面掉出一本皮面的小本子，班瑜把东西归类放好，没多在意。
　　空箱子塞进衣柜角落，厨房传来流水声，知道是他吃好了。

　　“我混日子一样的在剑津生活，很想知道你的消息。”廉怀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身子略微佝偻，目光穿过空间，软绵绵地落在她身上。
　　班瑜一怔，坐到他旁边，“课业，很无聊吗？”

　　“当时心里判决那些问题没意义，之后再认真也没办法觉得有趣了。”他慢慢直起身子，“你玩得开心吗？”
　　她抿了抿嘴，向廉怀靠近，“很复杂，很有趣，很无聊，很想你。”

　　晚间新闻开始播报，说今年将会是一个暖冬。

　　“我有东西给你。”廉怀指了指茶几上的皮面本子，“关于你，可能也无关你，但挂了你的名字，看或不看，决定权在你。”
　　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班瑜看见那本子内页的外侧呈现出波浪的纹理，应该是写得比较满。

　　“你不怪我吗？”把本子放在膝盖上，手指轻轻搭在封面，没有要翻开的意思，她问。
　　廉怀揉了揉眼睛，温声道：“一开始怪的，因为感觉自己没做错什么，你的态度忽然就变了，仔细一想，知道和工作室的事情有关系，但还是郁闷。那时候，我想你明白我没能及时赶到有原因。”

　　“怎么想通的？”班瑜的脑袋侧向他的肩膀，绷紧了力气不敢下落，她轻轻闭眼，缓慢呼吸一口，温和地坠落在廉怀肩头。
　　那人肩上似乎也发生了一场相似的下沉运动。

　　“后来，有个同学推了《Man’s Search For Meaning》到群里，我心不在焉地翻完了。那天走在路上想你，猛地意识到其实我尽可以不为你的态度变化难过的，如果我不在意你，那么尽可以在这个阶段散场。”他顿了顿，深深呼了口气，“只要我也放弃就好了。”

　　班瑜搭在本子上的手微微颤抖，尽管这话并不是最终的决定，她得承认联想到联系打断的场景，心里一阵紧缩，“我没放弃。”
　　她声音轻软，带着狡辩的意味，产生一种变相的安抚作用。

　　“嗯，我想自己始终有放弃的选项，但依然想要在和你的关系里呆着，尽管此刻煎熬。我选择了和你牵扯，而这牵扯又带来了责任感，我得去承受关系里的变化，不管来自外界或是来自你，因为这起源于我的选择。”
　　余光中，班瑜注意到廉怀的手指微微挪动。

　　他咳嗽两声，忽然有些不自在，“班瑜，我可以，抽根烟吗？”
　　班瑜昂起头，记起进门的时候，廉怀的大衣口袋里掉出一包没拆封的香烟。
　　她看着廉怀的睫毛细微地眨动，嘴唇动了动，说可以。

　　白色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绕成一圈一圈的柔软形状，气味飘进鼻子，细微在喉咙挠痒。
　　离开四个月再次出现的人，头发挨着肩膀，自然潦草地向后卷，像是没有细心照料的细草。
　　眼下卧蚕处泛着些青，细纹在分界线隐藏。

　　“下定决心回来之前，翻了翻消息记录，把你的分享看作对我的情感累积，我想再等等情况会不会好一些，等到你的情感堆积到需要一个突破口，我们就能破冰了。”
　　烟灰抖落在湿抹布上，氛围里略显突兀。

　　“可是好像我的情感堆积地更快些，忍不住想见你。”他坐得端正，拿烟的手指又随意，矛盾而和谐。
　　“回来的飞机上，我觉得自己算不上好人，寒假里那些扩大牵扯面的行为，或许更多的是因为预感到我才是关系里会提前逃跑的人，所以加大筹码，叫我自己知道和你分开之后很麻烦，尽可能切断后路，却还计较如果你和我两清需要的代价。恋爱伴侣，不该是这样的。”

　　香烟屁股跃进垃圾桶。
　　班瑜沉默地盯着他垂下的眼睛，好半晌之后开口，“现实情况是所有发展可能性里最应该的结果。”
　　廉怀眼皮抬起，视线范围在空间里构成交叠的领域，“现在是哪一种最应该？”
　　她答：“解决问题，向前推进。”

　　电视里开始重播着新闻联播。
　　那人愣了愣，而后嘴角扬起一些，张开手，轻声道，“抱一抱。”
　　班瑜弯了弯眼睛，身体轻盈地扑向廉怀。

　　“那天晚上，你来得很迟，下午我想了很多。娱乐圈的蝴蝶迁徙波及了我，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大概某种玄学安排，你买了打火机，别人的稻草点着了你的烟花，是难过解决不了的问题，很无力。我想自己不需要任何安慰，有人陪着就好了，而且你应该很快就来了。”

　　她的语调平稳，后面带上了轻微的沙哑。
　　“一个人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可以想很多事情。你没有来，我问自己有人陪能解决问题吗，为什么人要因为陪伴感到幸福呢，独立的个体应该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生存。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变坚强了，同时也怀疑，恋爱的存在是不是为了削弱自我治愈能力呢，是人类的缺陷吧。这样不行啊，我得做个优秀的个体啊。”

　　廉怀的拥抱加了点力气，她回以轻拍，“可如果真要断掉和你的关系，我也不甘心，那样我太坏了点。你只是暂时没来而已，好惨，错过了被我需要的时间。”

　　“觉得我惨，怎么还冷暴力我？”那人侧头。
　　“没回你消息算冷暴力，后面的程度怎么够得到？”她搂着他的脖子反问。

　　廉怀挑眉，“跳过这个，我想问，想通了吗？”
　　班瑜趴回他的肩膀，“比你通一点点。亲密关系，陪伴关系，对于这两项的渴望是人类本能，和快乐一样，没有这些人可以活着，但是只要存在获得的可能性，我们都心甘情愿的陷入进去。”
　　廉怀的手抚过她的背，轻声说，“班瑜，你是我认识世界的标记。”

　　……

　　班瑜在南城的房子到期之后，搬回了廉怀在泾江的小屋，很安静也有学习氛围。
　　写作事业一帆风顺，继在浅唐江收到的影视合同，她的影视版权接二连三的来了，班瑜发展了不少兴趣爱好，比如油画，比如剧本杀，再比如跟着陈樱学拍vlog，生活富足而充实。

　　廉怀从剑津混了个毕业回来，他说自己是单纯蹭个名校头衔。
　　再住到一起，生活习惯又得重新磨合一遍，好在这回花的时间不多，更主要因为廉怀现在需要出门上班。

　　他在泾江大剧院面试上了话剧演员，现在也算是朝九晚五，多谢疫情已经结束，否则廉怀多半也是待业在家。

　　廉怀二十七岁的时候，决定在家暂休一段时间，原因是觉得班瑜买颜料送了一本艺术哲学的书，他觉得很有意思，打算研究一下美学方面的内容。

　　班瑜点头同意，这男人做决定的样子很帅。

　　生活里有很多新奇的产出，偶尔觉得从前那些分开的日子都是为了重新在一起的时候有新的话题可以分享，好像是积累素材一样。

　　有些事情或许是早就买好伏笔的，就像廉怀重新参演话剧，而班瑜竟然有机会为这场话剧供稿。
　　探班的时候，负责人说缺个人，问她可不可以来凑个数，班瑜自然答应。

　　剧场里不时有人打趣他们，为什么年纪差不多了还没有结婚。
　　这个问题持续不断的被问多年，演化到现在，二人完善了一个自认为相对标准的回答，“我们的关系很有安全感，大概是不需要结婚证来保障的。”

　　爱情，需要用结婚证来证明的吗？
　　爱情，是需要证明的吗？
　　爱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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