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不久，虹梁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被当地官员如实记录汇报给了京中。

　　谁知这记载了如此奇事的奏折一如京城却仿佛泥牛入海，半分涟漪都未曾激起，更无从谈起得知宫中是什么态度，已经回宫坐镇的皇帝仿佛完全不在乎这么一回事，就连吴王府都安静得很，没有半分动作。

　　十月二十六，虹梁的断堤修好，不久仍在虹梁的京官儿就接到了圣旨回京复命，圣旨上却没有单独提及乐绥一分一毫，乐绥更是直接称病说要再等几日才能回京。

　　乐绥的谋算与计较，他同萧、谢二人联袂奉上的那出大戏仿佛一场如梦泡影，没能荡起一点波澜，就连重伤回京的长宁公主都未能在京城内外引起任何震动，仿佛她受伤的事情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

　　只有从乐绥回到虹梁后再未登过门的俞伯韶暗暗提醒着众人，乐绥想要传达出去的消息已经准确无误地递到了诸位殿下的手中，而现在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如今的储位争斗就像一片暗河之上的湖泊，表面的局势看起来静谧非常，但又分明有巨大的风暴在深处暗暗积蓄力量。

　　所有人都深知这一点，但他们都只能等，等待一个足够结实的引线，点燃所有人心中的愤怒和恐惧。

　　在等待的期间，乐绥开始和虹梁当地人学起了做茶壶，虹梁茶壶乃是当地的一大特产，有手艺的匠人都是家中几世几代传下来的技法。

　　从揉泥、拔泥柱、做好茶壶的各个部件、晾干、塑胚，到最后细心控制火候烧制成型，每一步都极需耐心，而这恰恰是乐绥现在最多的东西。

　　他曾经在归宁山上度过漫长寂寥的岁月，耐性是邵远问教给他的第一课。

　　萧择益提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跑进来的时候乐绥手下那个泥胚刚刚歪倒。

　　乐绥挑眉看了一会，无奈地笑起来，把泥重新拍回一团准备从头开始，听到脚步声又抬起头来：“淇毓？”

　　萧择益也正看着那团不再成型的泥胚笑，听他招呼才走进来：“快去洗个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乐绥深深嗅了一口：“好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是……”

　　萧择益“唰”一下掀开食盒盖子：“透花糍！我找了好几个虹梁的酒楼都做不出京城的风味，这是最像的一个，你来尝尝。”

　　他这话说得简单，但能找到其中最像的一个，其言下所蕴含的努力却并不轻松，乐绥愣了一下，接着便有一种被太满的爱包围的惶然油然而生，透过他略有些迟钝的外壳浸染到心中。

　　乐绥看着那透花糍，乖乖地吃了节度使喂到嘴边的一颗，咽下去之后先是完全地肯定了节度使的品味，接着才颤巍巍地解释了一句：“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吃甜果子。”

　　萧择睿正低下头拣选盒子里的透花糍，闻言饱含宠溺地轻笑了一声，这笑声便瞬间显得乐绥的辩白不该有说服力了。

　　乐绥见他不信，瞠大了眼睛看他，甚至弯下腰把脸怼到他的面前要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说真的！”

　　萧择益拍了拍他的脑袋，微阖双眼大力点头：“自然，我清楚得很。”

　　他这样子分明就是还没有相信，乐绥只能从小讲述自己与这甜果子的恩怨情仇，以求增加自己方才话的真实性。

　　“我幼年时，两三岁的时候还不会开口说话，我父母亲都很着急，”他看着萧择益，两人都明白这个父母亲指的并非梁王夫妇，“我母亲偷偷请了很多郎中来看，我每天都要喝很苦很苦的汤药，久而久之我就不肯喝了。”

　　萧择益本还觉得他认真解释爱不爱吃甜点心的样子很是可爱，此刻听他讲起在东宫的事情不由得端肃了神情，给他拉了凳子叫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桌旁，手臂撑着桌子认认真真地听他讲。

　　乐绥笑起来：“后来我母亲没办法，每次喂我喝汤药的时候都会喂给我一块甜甜的糕点，为了让我喝药，她还学了很多种糕点的做法，亲自做给我吃。”

　　“我其实已经忘了那些糕点的味道了，”说到这里，乐绥还停下来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仍旧无果，“我甚至都已经忘了是什么糕点了，我只记得很甜很甜。”

　　不远处的烛火发出一声“哔啵”的响动，惊醒了乐绥的思绪：“后来东宫出事我被送到归宁山，舅舅废了很大的功夫才重新找到我，他每天都要在京城宵禁前赶来归宁山教我读书，我读完书他睡不了几个时辰又要在城门刚开的时候回去上朝，是他说男孩子就应该吃苦，我不能因为畏苦就嗜甜。”

　　话题猝不及防地引到了萧择益反复避讳提及的人身上，他却一时不知如何阻止陷入回忆的乐绥。

　　好在乐绥的情绪没有因此产生大的波动：“再大一些，我明白当年父母之祸其实源自我口。是我对他们说爹爹气运不盛，父亲受此话影响，担心步上伯父的后尘这才举事，是娘亲苦心想要治好的病最终害了我们一家，我就更不敢在舅舅面前吃糕点了。”

　　萧择益立刻就要出言反驳，乐绥却没有给他机会：“再后来，我们就发现了我不能撒谎，否则一定会生病，我又开始总是吃药，药太苦了，慢慢的我又开始吃糕点，但是舅舅不喜欢，父王母妃将我视作仙君在世不能有所嗜好，我就只能偷偷吃。”

　　“其实避开所有人吃到的糕点真的别有一番风味，我越来越喜欢偷偷地吃糕点。”说完，他咬了一口那透花糍，努力地细细品味其中的味道，甚至颇为纳罕地盯着那糕点看了半晌，才有些疑惑地看向萧择益“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又没那么喜欢吃糕点了。”

　　两行清泪从他眼中滑落下来，而他自己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直到萧择益用手心擦掉了他脸上的泪水，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篇凉意。

　　萧择益知道邵远问的死给了乐绥很大的心理冲击，此时柔声安慰他：“小仙君切莫因为邵大人之事苛责己身，邵大人之难罪责当在吴王，在于那个将你的身世告诉吴王的人，并不是因为你。”

　　“因为那个将我的身世告诉吴王的人？”乐绥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而后慢慢摇了摇头，“不，舅舅的死，首责在我才对。”

　　萧择益还要再说什么，乐绥的态度却有种莫名的坚决，萧择益不愿意与他争执累他一直将心思放在这件事上，便故意咂摸了咂摸手里透花糍的味道若有所思：“这味道感觉仍旧不正，看来回了京城还是要将和风楼买下来才好。”

　　乐绥果然被他逗笑，直叫他千万莫要回京，免得得罪了一众和风楼的食客。

　　乐绥的茶壶做的越来越像模像样的时候，他的侍从却苦苦忧心着另一桩事。

　　眼见他家郎君是半分不慌，谢衡离开虹梁的当晚鹤祐终于坐不住了，做什么事情都显得有些恍惚，在他又一次挡住乐绥做茶壶的光之后，乐绥终于笑了一下：“到底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鹤祐看了他家郎君一眼，乖乖把光让开：“谢衡大人都回京了，俞世子留在虹梁另有要务，袁康文和徐浦他们早就被押解上京，我们的差事已经办完了，我们不回京还在虹梁做什么呢？”

　　乐绥把又糊了一把泥巴在那个泥胚上，老神在在：“等。”

　　鹤祐不解得很：“等什么？”

　　乐绥慢慢悠悠地把泥巴抹平：“等一个契机，一个圣人单独下旨诏我回去的契机。”

　　鹤祐瘪了瘪嘴：“契机从何而来呢？”

　　乐绥拿起那个泥胚在灯光下观察，轻声细雨地仿佛怕气息染到泥胚上：“会有人给我送来的。”

　　鹤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拿着铜盆出去给他家郎君打水了。

　　鹤祐出来的时候垂头耷脑地，王清君在门口等着给乐绥送信，自然一眼就注意到了：“怎么了？”

　　鹤祐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脑袋：“殿下变了。”

　　王清君看了眼帐里，虽然急着送信但还是接了句话：“怎么突然这么说？”

　　鹤祐茫然地摇了摇头：“邵大人去世，眼见得家里的灵堂都要撤掉了，若是之前的殿下必然心焦，可是现在的殿下却称病仍然在虹梁盘桓，而我完全不明白他在等什么。”

　　闻言王清君突然沉默了，鹤祐对乐绥忠贞不二，但他为人简单，说白了就是万事不放在心上，而他对乐绥的忠贞还不足以令他意识到邵远问突然离世的事情带给他家郎君的改变，王清君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

　　鹤祐嗫嚅道：“我看不懂现在的殿下了。”

　　正在此时，屋内侍从出来传信令王清君进去，她便顺势揽住鹤祐的肩膀带他往屋里走：“偏巧我此时带来了一个消息，你只消进去一看殿下的反应就会明白，殿下可从未变过。”

　　鹤祐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正见她大大地扬起笑脸，在屋当中唰地一跪：“贺喜殿下！梁王妃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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