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萧择益看到他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长舒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都汗湿了，心跳比带着河西军杀进诸万王帐那日还快。

　　这几天以来，他又是带乐绥到处感受草原的美景美食，又是送了踏雪青却不急着教他骑马，就是为了今日这一问。

　　若是乐绥不答应，他便能以更多的美景美食“贿赂”他，用骑马引诱他，萧择益准备了一肚子的诱劝之言，却如此轻易地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一时间喜上眉梢。

　　乐绥看到有愉悦的色彩从萧择益的身上炸开，一瞬间蔓延到他浑身各处，被感染到快乐的同时也觉得惊奇，没想到除了自己之外，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如此纯然地为他得到自由而快乐。

　　于是乐绥从袖子里掏出他藏了一路的那件寿礼，是一只草编的狮子，样貌憨态可掬又不失威严，头顶上还有一朵白底黄芯的小小雏菊。

　　萧择益惊喜道：“这是什么？”

　　“淇毓，”乐绥郑重地唤他的字，将草编狮子放在他捧起来的手心里：“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贺礼，略有粗陋，万望不弃。”

　　萧择益听到他的称呼，只觉得仿佛有人把成斤的蜂蜜灌到他嘴里，淋在他身上，叫他从里到外地甜了个透，他将那小狮子捧起来来来回回地看，对着太阳看，对着草地看，咂摸了咂摸感觉：“这是你编的？”

　　乐绥笑的还算含蓄：“是我一位师兄教给我的，我初到归宁山时夜夜惊梦，也不爱亲近人，师兄们都废了很大功夫学些逗孩子的玩意儿，这个是我最喜欢的。”

　　萧择益知道这是他亲手编的更是情难自抑，简直是藏在袖里怕丢了，放在怀里怕压了，简直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这将是我收到最好的生辰礼，我真的很喜欢，谢谢小仙君。”

　　乐绥见他的样子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羞赧：“也没有那么好，太夸张了。”

　　萧择益正色道：“怎么会没有那么好？瞧瞧，”他开始指着那小狮子一一细数，“这表情极具威慑，四肢健壮有力，尾巴上翘的弧度恰到好处，这朵小花也好，平添柔情，正是无一处不自然，无一处不妥帖呀。”

　　乐绥本还认真听着，萧择益越夸越激动，乐绥的表情也越来越窘迫，后来他直接将手一把盖到了小狮子的上面：“可以了，回去再好好欣赏吧。”

　　萧择益抒发到一半的感情被他打断，情绪激荡之下，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想要慢慢来的计划，张口就想对乐绥表情。
　　就在此时，闵副使的声音煞风景地突然响起：“节度使。”

　　萧择益一顿，收敛了表情转头看去。

　　闵晟睿在不远处叫他：“今天晨练，你不去训话？”

　　今日是萧择益的生辰，按照惯例早晨将士们操练完成他都应该发表一下过去一年对将士们的感激之情，缅怀失去的同袍，展望一下新一岁的愿望的，这次训话和每年过年时的训话一样重要，因此闵晟睿才急着来找他。

　　萧择益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再看向乐绥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那股压抑不住的欲望，只是对他笑了掉：“那我先过去练场了。”

　　他朝闵晟睿身后招了招手，然后对着乐绥举了举手里那只小狮子，又强调了一遍：“我真的很喜欢。”

　　见乐绥点点头，他便安心离开了，留下被他招手叫来的萧择睿扭捏道：“今天我哥很忙，我会跟着你的。”

　　乐绥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萧择睿霎时腰杆儿都挺直了：“我先带你去听我哥训话吧，他每次讲完我都能佩服他很多天。”

　　他们二人到演武场的时候萧择益已经站上了高台，他同将士们讲话的样子和对乐绥说话的样子很不相同，整个人散发着沉稳笃定的王者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这个人可以带他们突破一切险境，取得所有胜利。

　　当他讲完的时候，乐绥明显看出河西军中将士身上的光都亮了许多，身侧的萧择睿更是把巴掌鼓地震天响。

　　当天萧择益果然是很忙，乐绥一整天都和萧小郎君在一起，一直到晚间寿宴上才再次看到他的身影。

　　下山以来，乐绥陆续参加过三次寿宴，他自己的及冠礼自然是热闹而疲惫，皇帝的寿宴则更费心神，萧择益的寿宴却不一样。

　　河西军中的每个人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前来祝贺主帅的生辰，送的礼物虽然不及京中贵族的昂贵，但件件都带着一颗真心，还有将士们排练了刀鼓舞作为献礼，边呼喝边舞蹈别有一番风情。

　　祝寿词都唱完，各营也都呈上寿礼，下面便各自热闹起来了。

　　河西军中禁赌博禁狎妓，但设军塾有艺堂，萧节度使曾经傲视宫宴的斗草之艺就是和军中子弟屡次比试锻炼出来的。

　　此时宴席中人三五成群，有斗草的，有下棋的，有投壶的，有角抵的，时不时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好不热闹。

　　乐绥则由萧择益带着和亲兵营坐在一处，萧择睿早就跑疯了，闵副使也在角抵场内玩的开心，萧择益和乐绥只是静静坐在篝火旁笑着看他们。

　　旁边的亲兵营在唱歌，河西的歌谣大开大合，和京中贵族喜欢的曲子不太一样，带着天然的野性和纯粹的感情，乐绥从中感受到的东西就像在凉州这么多天以来感受到的一样，直白而热烈。

　　他在河西军中的这段时间是最好的时候，不必行军，没有伤亡，就连每日操练的行程都还不太紧张，他每日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尽心尽力地生活就好，就像归宁山上他曾经羡慕过的师兄弟们一样。

　　凉州晚间的风冷，萧择益到帐子里给乐绥拿披风，等他出来的时候看到乐绥已经在旁边一位士兵的教授下开始跟他们一起唱歌，他的声音不似士兵们雄浑，更添少年的清澈，但情态形容俨然已经和此处融为一体了。

　　萧择益于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一小会，一种圆满的感觉充溢在他的胸口，令他不自觉地有些醺然。

　　之后的那几天，即使是多年之后乐绥再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是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短暂而美妙的时光。

　　萧择益尽心尽力地手把手教他骑马，带着他用马儿的蹄印丈量河西的土地。最开始的时候乐绥会被马儿突然的动作吓到，萧择益便轻抚他的后背安慰他，后来乐绥自己熟练了，萧择益有时候反而故意吓他一下，然后笑眯眯地被乐绥锤在肩头。

　　他们在一处小河边饮马，阳光洒在水面上，带起凛凛的波光，水里的游鱼被马儿惊吓四散而逃，有些便慌不择路撞到了一旁早就等着的萧择益手里，然后被他捧起来给乐绥献宝。

　　乐绥和踏雪青终于如他所愿地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踏雪青极通人性，有时候萧择益逗他逗得狠了，乐绥露出嫌弃的表情，踏雪青会乖乖过来拿头蹭萧择益，把他阻挡开，然后萧择益就会气的大骂踏雪青忘恩负义。

　　乐绥也重新开始早起了，不过不像在归宁山上是为了迎接只有摸黑才能来给他上课的邵远问，也不像在京城是因为即使夜间也要时刻警醒，他开始为了身体加入河西军的晨练，虽然只是跟在身后浑水摸鱼地打一打拳，但他还是觉得身体比以往硬朗了不少。

　　萧择睿也逐渐开始喜欢亲近他，偶尔还要在他面前说自己哥哥的酸话，让他别总是跟着萧择益到处游荡。
　　这种惬意而安然的生活，从乐绥四岁那年晚上被连夜送出东宫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经历过了，一时间人都肉眼可见地有变圆润的趋势。

　　只可惜，崔昭，命中便带着血雨腥风。

　　那本是河西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外头日光太好，晒得人睁不开眼，因此萧择益便和乐绥在帐中下棋。

　　帐篷的帘子被人骤然掀起时乐绥正在苦苦思索下一步的落子，萧择益便抬头欲斥责来人不经通报擅闯主帐，抬起头看到来人却是一怔，接着紧紧皱起眉头。

　　乐绥见他情绪不对，抬头也朝光来处看去，随着他一愣：“长宁姑姑？”

　　鹤祐站在她身后无措地看着乐绥。

　　崔琅琅眼神痛苦，看着乐绥的眼神深远却沉默。

　　乐绥奇怪，站起身来朝她走过来，同时眼神询问身后的鹤祐：“姑姑遇到什么事了吗，怎地如此惊慌难过？”

　　乐绥走出帐篷站到崔琅琅身侧，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崔琅琅嗫嚅了两声正要说话，忽然身上惊恐之色乍起，仿佛一泼墨被人扔进了一碗水里，霎时间浸透了她的全身。

　　她猛地朝乐绥扑过来，与他一瞬间调换了位置后将他用力一推，正将乐绥推到了紧随而来的萧择益怀中。

　　紧接着就是利刃入体之声响起，一团殷红从崔琅琅的胸口洇开，鹤祐反应极快，立刻制服了出手伤人的公主侍女，瞬间卸掉了她的下巴和双臂，将人从背后紧紧压在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众人还不及反应，又听见远处一人痛呼：“殿下！”

　　正是公主傅严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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