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乐绥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他脸颊处还有刚才在地上蹭到的泥，笑起来却是难得的温和：“找不着我，吓到了吧。”
　　那孟极静了一息，这才回：“上一次还是您十一岁那年，我还以为，往事又要重演。”

　　乐绥的笑转为调皮：“安心，这次舅舅不在。”

　　这名孟极卫在乐绥身边也有十年之久了，乐绥没有问过他的名字，这是对他们二人都安全的做法。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论对于孟极，还是对于乐绥，都是如此。

　　乐绥的话说出口之后，两人都静了三息，那暗卫正待给乐绥交代外间情景，话刚开口却又是陡然止住。

　　乐绥看了看他的颜色，问：“回来了？”

　　暗卫应是。

　　乐绥于是快速吩咐了一句：“告诉江斯涵，外间事宜她与谢衡商定即可，但是我要她从此刻起两刻钟后出现在我眼前，半息不准多，半息不准少。”

　　孟极卫在他身边十年，从来没听过他下如此苛刻的命令，也是一顿，但旋即应是，接着飞身出了窗外。

　　几乎是他离开刚刚离开屋子周边，劫持乐绥的灾民就来到了附近。

　　男人进门时还在咒骂：“贪生怕死，谈何复仇？”

　　见到乐绥望过来的一双圆眼睛，男人顿了顿：“狗官，看什么？”

　　他既然愿意开口，乐绥顺势问他：“你们究竟要复什么仇？你方才说人祸，又是什么意思？”

　　那男人踌躇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同他讲。

　　乐绥便劝道：“你绑我必然也是有所求吧，我想，你就是想要这制造人祸的恶人伏法，报家园被毁之仇，是不是？”

　　男子不答。

　　乐绥接着说：“你既然要将此处冤情上达天听，这虹梁城内此刻便只有三人能做到，宣抚使俞伯韶、我、以及虹梁刺史徐浦。我猜，你一定不是想要徐浦来替你主持正义的对吧？你觉得宣抚使会帮你？”

　　“至少宣抚使不曾像你一般与他们混迹一处，而且他确实做了不少好事。”

　　一路从京城而来，乐绥倒是第一次听人说俞伯韶做了不少好事的，不由笑了一声。

　　男子却立刻被刺激到了：“你这狗官笑什么？纵然宣抚使不肯替我等上呈冤情，等他们发现你丢了，或者我将你杀了，朝廷派更大的官儿下来，我虹梁的千古奇冤，总会得以昭雪的！”

　　乐绥忙安抚他：“我并非笑你，实则你能想到宣抚使是极为正确的，我看你应该读过书，你知道宣抚使是谁吗？他是圣人的亲侄孙，深得圣人信任，此事若有隐情，由他上呈自然是最为合适的。”

　　男子怀疑地看着他，乐绥则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宣抚使为人桀骜，恐怕不肯听你辩白，我此刻握在你的手里，我才是最希望搞清楚实情的人，你不妨将事情先告诉我，等宣抚使来了，我便高声喊出你们的冤情，也好叫众人都听到。”

　　男子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乐绥却说：“纵然我耍了花招，你告诉我又有什么妨碍呢？可我若说的是实话，岂非绑了你大忙吗？”

　　男子斟酌了半晌，这才坐了下来：“便同你讲一讲也无妨。”

　　乐绥做洗耳恭听状。

　　男子又是默然一会儿，这才组织好语言：“我朝商业发达，漕运兴通，官员以治河保运为主要目的，每年加固大坝，而固坝的时候对所用土质有较高要求，多需采用老淤土，即多年淤积的胶土，由于它经过风化，质地柔软，使用起来很方便，河工取土地点，多为堤旁数丈外百姓耕种的熟地。”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男子倒了口水喝：“虹梁这边，许多涝洼地的形成与固堤建坝的工程有关，堤防工程完成后，取土之处或由于土地挖废而形成洼地，或由于河床抬高导致水位上升，一些田地沦为涝洼之地。而背河洼地长期排水不畅，长久下来土壤就板结变硬了，种不出东西来。”

　　“这些地，大部分都是士绅豪族家的。袁老爷，”他顿了顿，“就是袁康文他爹，说士绅大族田亩众多，若是有一两块挖废了的地也不是什么妨碍，然而若是把寻常农户家的地挖废了，就把人家的生路断了。百姓都很感佩袁、豫等家的高义，视他们为耆老士绅，对他们多有敬重。”

　　故事到这里似乎还算温情，胸怀百姓的士族，懂得感恩的百姓，那问题又出在哪里了呢？

　　“可是，久而久之，那边的田亩地势愈加低洼，长久就算是袁、豫等家也养不了了，彻底废了。但是，那些地也是有穷尽的，于是取土便越来越远，废地也愈来愈多。”

　　“今年靖河涝了，我原本只是觉得今年雨水没有大到那个程度，但并没有怀疑什么，直到我救的一个逃出来的人告诉我，”他的手猛地锤在桌子上，“是那袁康文的儿子！他想要掘开靖河大堤，以含泥量极大的靖河水来冲淤湖田，以期淤高田亩地势从而保护其不受湖水侵蚀，同时放淤肥田。可是他们没想到黄河舆图有变，他们也没选对天气，因此挖了没止住，直接挖崩了。”

　　听到此处，乐绥想起袁康文曾两次对众人夸耀过的那个聪慧的儿子，不由深深蹙起眉头：“那于奉又是怎么回事？”

　　男子警觉：“你还认识于大人？”

　　乐绥苦笑：“我今晚这么晚还去堤坝上，就是为了查于奉和叶康平的失踪。”

　　男子这次沉默了很久，这才喑哑出声：“是我害了于大人和叶大人，当时我听说和袁康文的儿子一同去的还有豫、卢等所有豪绅家的郎君，我知道后不由得惊恐万分，赶紧把消息告诉了于大人，想请他告诉徐浦彻查此事。可是于大人，大人他，他不久就不见了......”

　　乐绥张口无言，良久才宽慰他：“节哀，敢问壮士与于大人是什么关系？”

　　那男子抹了一把眼泪：“不敢妄称壮士，小人应永，于大人也不是我什么人，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可是，他叫我害了。”

　　说到最后，男子已是悔恨失声。

　　乐绥数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思索片刻最后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笃定我同徐浦、袁康文乃是同伙？”

　　应永似乎觉得他这问题是在故作无辜，冷笑：“你不是同那姓袁的小子十分亲近吗？”

　　乐绥拧眉，正要再问，忽然传来叩门之声，乐绥暗叹一声，慢慢坐正了身体。

　　应永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起身到门边问：“又怎么了？”

　　门外无人答话，只是又轻轻扣了三声门，应永“啧”了一声：“说话！哑巴了？怎么了？！”

　　门外还是杳然无声，应永这才觉得不对劲，转头看了乐绥一眼，准备回身挟持他到门边以备万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炳长枪直接破开木门，瞬间穿过他的领角，将他从领口处钉在了地上，持枪者功力极深，枪头入地三尺，而尾端犹有震动。

　　乐绥隔着男人扑倒时扬起的灰尘朝外看去，僵持一夜，此时天仍黑着，来寻他的人带来的火把却映亮了周边的天空。

　　院门口处江斯涵打马而入，马术精湛，马蹄轻巧，她身侧谢衡与王清君疾跑进门，都朝乐绥奔来，王清君甚至要更快一步。

　　她紧紧抓着乐绥的左手臂将他扶起，乐绥感受到她的右手震颤不止，轻轻将右手搭到她手上，轻声笑：“我早听闻枪乃百兵之王，今日，才算当真见识了。”

　　王清君听到他此刻还能分出心神以分外和缓的姿态讲出这句评语，心一下子奇异般定了下来，右手因强硬用力而带动的旧伤都没那么磨人了。

　　谢衡此时也来到了两人身旁，在扶上乐绥胳膊的瞬间他低头交代了一句：“我们的人去城外寻殿下时遇到恰巧打猎而归的节度使。”

　　他这话说的轻而快，乐绥面色不变，而此时远处的江斯涵已经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乐绥面前，开口先问：“昭公子，本将可还算守时？”

　　她身为边关守将，见到被流民劫持的皇族公子，第一句不问安，而是暗暗诘问他之前的命令，桀骜之态尽显。

　　临南节度使的威风都耍到了他的脸上，乐绥的神色却毫无挂碍：“江节度使分毫不差，得将如此，则我临南百里无虞，圣人亦可安心矣。”

　　俞伯韶最后才跨进门来，待看到乐绥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隔着人群向他望来，他身侧士兵所持火把上跳动的火苗映在乐绥清亮乌黑的眼底，一眼望去没有什么大的皮外伤，俞伯韶紧绷着的半边身子都为之一松。

　　乐绥看他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由王清君扶着又朝他走了两步：“世子？”

　　俞伯韶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乐绥若有所思道：“难得见世子身边人这么少。”

　　俞伯韶顿时叫他气得一噎，冷笑道：“若不是把所有侍从都留在了豫府，我还看不到堂弟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呢。”

　　他二人这么一逗趣，现场气氛才算松弛了不少。

　　与此同时，有一缕阳光骤然穿破云层打在乐绥身上，乐绥循着光的方向看去，只见到太阳从云层间一跃而出，和暖的阳光瞬间洒在天地之间，乐绥笑了笑，轻声道：“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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