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乐绥这句话转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不出一日，西京各处便都知道了，老君弟子断言濮王气运未尽，而此言也果然在五日之后应验了。

　　五月二十一，大朝会后本是朝中部分重臣的休沐日，然天未及明，朝中从二品以上官员便被急召入宫，便是昨日被皇帝指了会审江南道案的御史大夫应荣轩、吏部尚书曹朗、刑部尚书蒋经业、大理寺卿潘嘉平也同样在宫中盘桓了多半日。

　　半日之后，京中消息灵通的官员便都知晓了边关出现的变故。

　　北蛮诸万的老王死了，其子讷都继位，讷都曾是诸万王帐前大将，为人凶悍骠勇，初即位便大举南下，借侵袭大齐收拢自他上位后各部落蠢蠢欲动的野心。

　　此消息传出之后，京中风向顿时古怪起来。

　　五月二十四日，蒋经业上奏折禀江南道案始末，但查出来的结果却与公主朝堂上所言大相径庭。

　　被长宁轻描淡写带过甚至引为证人的任漳被定为首恶，是他伙同故春南县令江敬之诓骗了刘家家主，使其误以为杜赫宣乃是治世之才，刘家爱惜人才，不过是在杜赫宣升迁中略打了两个招呼，并未参与卖官鬻爵，所谓卖官全是江敬之的手笔。而杜赫宣之所以一路高升，也全是此人欺瞒吏部考课官员所致，至于方元纬，则完全是无故受过。

　　令人奇怪的是，皇帝非常轻易地就接受了三司会审所得的结果，晌午刚过就下了令要求三司对事涉案犯一一定罪处置。

　　事情发展至此，事情还仅仅是有些诡异，孰料到了晚间，大理卿潘嘉平的恩师、左仆射尉迟崇上书弹劾公主，道公主轻信媚臣、查案轻率，请圣人下旨申饬公主。

　　这封奏折其实是非常没有道理的，三司会审的结果虽然把刘家的过错说得微不足道，但这不过是特殊时期的权宜之计。

　　诸万南下，藿沧乃是与之对抗的主要势力，而吴王崔瑭在藿沧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他回藿沧带兵是必然之策。

　　如果此时定了刘家卖官鬻爵的大罪，濮王的势力必然会去十之七八，而原本由濮王把控的京内各部就成了无主的肥肉，吴王肯把这么块肥肉和瑞王世子一起留在京中，而自己一走了之吗？

　　故而此时保下刘家不过是一时之策，日后定然要寻其他由头清算的，这一点普通官员可能不知道，尉迟崇身为左仆射却必然心知肚明，如此一来，他这封奏折便来得毫无理由了。

　　长宁公主府

　　公主傅严皓慢悠悠地从院外踱步进来，书房门口端着晚膳焦急等待的公主令平采萱听到动静回头，见是他张口欲唤：“严......”

　　严皓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轻声问：“殿下可在里面？”

　　平采萱点头，同样压低了声线：“在，殿下今日连晚膳也未用，严傅可要去劝劝公主？”

　　严皓点头，右手掌心向内以指轻挥了两下：“公主令可在院门处稍候，其他人先下去，奥对了，让膳房再做些清粥小菜来。”

　　“喏。”门口候着的使女们便次第退了下去。

　　严皓到门边短促地叩了两声：“殿下，臣严皓请见。”

　　崔琅琅未答话，严皓便又道：“殿下若是不应，十息之后臣将破门而入，请殿下稍整仪容。”

　　严皓默数到六息的时候，眼前的门忽然被人从内拉开，崔琅琅站在门前，见到严皓先行弟子礼：“劳烦严傅挂记，长宁已无事了。”

　　严皓却偏头朝她身后看了看，见屋内尚不是满地狼藉，说不出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公主令已叫膳房重新做晚膳去了，公主长久滴米未进，不可食过油腻，故而臣自作主张令他们准备了些清粥小菜，膳房手脚快，约一盏茶便能做好，在此之前，殿下可愿意听臣几句话？”

　　严皓向来行事有节、恪己守直，崔琅琅平素很是怵他，且为人弟子更没有不听老师教诲的道理，故而此刻只能将他让进屋内。

　　严皓见崔琅琅还是不愿说话，于是勾起一抹笑，先开了口：“殿下可是觉得左仆射行事太过无理，冤枉了殿下？”

　　崔琅琅却回答道：“不，携血书上殿确乎是琅琅行事莽撞了，左仆射并非毫无缘由。”

　　这回答倒是令严皓刮目相看：“殿下经此一事果然长大了，这便未曾辜负左仆射苦心。”

　　“苦心？”

　　严皓却忽然话锋一转：“此事最后，圣人必然不会真的下旨申饬殿下，但殿下初入朝堂便遭折戟，后面难免遭人轻视，故而圣人应该会将殿下派出京去，到时候臣将随殿下同行。”

　　“出京？严傅又怎知母亲一定会送我出京。”

　　“因为经此一事，圣人应该明白了，殿下想要立足朝堂欠缺的是什么，而这也正是臣所说的左仆射苦心所在。”

　　崔琅琅怔怔的，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严傅说的，长宁不明白。”

　　严皓却不肯说透，只道：“等我们到了京外，殿下会慢慢明白的。”

　　“可是......”

　　“殿下，”严皓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您的晚膳到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这句话，门口传来平采萱的声音：“殿下，用膳吧。”

　　“本宫知道了，”崔琅琅不再问他，而是朝门口吩咐，“采萱，进来吧。”

　　严皓被指为公主傅之前，是元启十七年的探花，其洞察人性幽微之能是皇帝都对梁静逸夸赞过的，当他对崔琅琅断言左仆射的折子有其苦心之时，尉迟崇也正在与夫人谈论此事。

　　“良人，”尉迟夫人问他，“长宁公主是良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年年寿宴公主都必然到府上，和妾也是亲厚非常，你为何要上那封折子？”

　　尉迟崇双手交叠搭在竹杖上：“便是亲厚才得如此，”他看了看自己的老妻，“从梁王家那个孩子回来之后，这西京就没消停过，我这把老骨头已经到了端一盏茶都费气力的时候了，何堪在这波诡云谲的局势中一荡啊。”

　　他说到这个，尉迟夫人觉得心中一酸，脸上急切的表情也慢慢褪去，她与尉迟崇算是少年夫妻，能一路相携到这个岁数实属不易，所以她更不愿意尉迟崇到这个年纪却要掺和到夺嫡之争中，落得晚节不保。

　　但尉迟崇自有自己的考量在：“去岁我就已有乞骸骨之意，不过是圣人体恤，一再留我，我才盘桓至今。梁王公子回京时，我又有退意，但逢杜案事发，此事只能再被搁置。前些日子我深感身子已经不如往昔了，既然这次必然要走，我就想着，再为圣人，为公主，做最后一件事。”

　　尉迟夫人把窗子掩上，回身听自家郎君说话。

　　“自皇长子退位，圣人即位，已有二十一年了，”谈及往事，尉迟崇的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年岁太久，久到很多人都忘了，圣人初即位时朝堂是何等动荡。”

　　尉迟夫人显然也对那段日子印象深刻：“圣人是女子，虽然太祖之时便常与圣人商议政务，太祖亲征圣人更负监国之责，但女子听政与女子登基大不一样，遑论当时是先有皇长子退位，圣人方登基。我记得，彼时不仅是朝野上下死谏之人血流成河，天下各处更是蠢蠢欲动，圣人能坐稳天下，离不了当时的泰平节度使周锡、临南节度使江媛、和河西节度使萧漠的支持。”

　　尉迟崇点头：“圣人初为女将，征讨天下时立过汗马功劳，她的根基在军中，后多番监国，在朝野上下也颇有威望，是如此功勋及多方支持，圣人才能坐稳朝堂。即便如此，天启九年，齐王仍是以‘牝鸡司晨’之名起兵叛乱。”

　　尉迟夫人叹气：“还是故去的辅国大将军出征方才平定此事。”

　　“而如今长宁有什么呢？”尉迟崇问他的夫人，“若说皇女之位，往上数她有两位兄长，往旁的看还有瑞王世子；若说功绩，吴王打十七岁就在军中，瑞王世子和濮王在京中内经营日久，三省六部，濮王、吴王、瑞王世子势力三分，长宁的势力又在何处？”

　　“最重要的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宁心性并不肖似圣人，长宁无人可用，此次查案只能靠梁静逸，而梁静逸表面恭谨，背后做了什么她一无所知，被人指使着冲锋陷阵尚难醒悟。圣人可以弹压不安分的人，而长宁，聪慧有余但狠戾不足。”

　　尉迟夫人心中一颤。

　　“自古以来女子艰难，而女官、女帝更难。”尉迟崇轻抚鬓边，“如今朝中女官，梁静逸少时家变，郑恒改换门庭，剑南节度使江斯涵从小随祖母征战，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诸般困苦方至如今？长宁骄纵，不懂坚忍，日后又如何行政？恐怕空是沦为梁静逸的傀儡罢了。”

　　尉迟夫人却不赞同：“良人又焉知长宁殿下不能做一位好皇帝？”

　　“夫人，”尉迟崇看着尉迟夫人，左手扶在旁侧的桌边借力，“我从不敢看轻长宁殿下，但世情如斯，若长宁殿下想成为一位不逊于圣人的皇帝，那么殿下就必要经风雨、受砥砺，我只是想用这把老骨头做她所遇的第一块磨刀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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