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怎么回事？！”萧择益惊道，立刻就去摸他的手腕。

　　手方一搭上就感觉指腹下的脉搏松散无力，果然是心神耗损之态。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萧择益立刻从车厢座位下扯出一张雪白的狐裘给乐绥搭在腿间，“前两日刚从河西送来的，本打算叫你过冬时用。”

　　他说完这句，开始从旁侧的暗格里搜摸他那些保命的丹药。

　　反而是乐绥显得异常平静：“叫节度使破费了，别找了，我这病不是外伤也未损内腑，寻常丹药没用的。”

　　萧择益转头回来，沉声问道：“那我该如何？”

　　“不回府了，去归宁山吧。”

　　萧择益立刻去推车窗：“景铄，改道去归宁山，立刻！把奔霄驾在中间。”

　　景铄惊愕地看向他家节度使，萧择益却一无所觉，继续吩咐：“你先进山，告诉太史令崔郎情状，让他先做准备。”

　　乐绥绵软无力的声音从萧择益身后传来：“告诉他，我说谎了。”

　　萧择益一顿，看向景铄：“听清了？”

　　景铄立刻领命而去：“是！”

　　萧择益把车窗严严实实地合好了，仔细不敢让一丝风吹进来，回头看乐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歪在车厢上，脸色在马车的烛火与窗外透入的天光中显得苍白非常，甚至有青白之色。

　　若是寻常时候的萧择益见到这样的乐绥，定要赞他色若艳鬼、更胜谪仙，然而此刻他心中却只有空茫与焦急。

　　萧择益从十几岁就在河西与北边的战场上驰骋，见过的亡者伤患何止十万，至亲至敬之人也曾死在他的怀中，他的将士们受伤的时候，他都能镇定地看军医用药搭脉，因为他所见太多，几成半医，心里总是有底的。

　　但乐绥不一样，乐绥太不一样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尚未褪去少年稚气的青年，第一次有束手无策之感。

　　而乐绥似乎也感知到了他的情绪，轻声宽慰他：“节度使莫急，我这病同寻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寻常人看不了罢了，所幸我师父在归宁山，所以也没什么要紧的。”

　　萧择益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保持着半身微侧的僵硬状态，微微舒缓了体态，想答句话让乐绥放心：“我知道，此番病急突然，是因为说谎吗？”

　　“嗯，我说谎之后会身体发虚，看到的东西也模糊，所见时而像自己，时而像常人，”乐绥甚至开了个玩笑，“这应当是我第一次看到节度使的面庞，虽然辨不清楚，但看得出节度使面容轮廓分明，很是帅气。”

　　“这是见人气运的仙缘带来的吗？”萧择益努力引他说话。

　　“也许吧，”乐绥不喜欢多谈自己的眼睛和所谓仙缘，便转换了话题，“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这么恨杜赫宣？不惜拼着沾染上京中夺嫡之争的危险也要把他撺掇到西京来。”

　　萧择益发觉乐绥的声音不易察觉的微微发颤，知道他冷，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去包裹住他的：“你记不记得任漳说，他为了维持杜赫宣奢靡无度的生活，不得不奔波在江南道和陇右道之间来照看杜家的生意？”

　　萧择益常年习武，手心温度很高，握上来的瞬间乐绥眯了眯眼睛：“嗯？”

　　“去岁寒冬，北边年景不好，好些地方颗粒无收，哥夏与诸万的牛羊瘦弱，因而日子很是艰难，早早便南下劫掠。”

　　“我听闵将军同我讲过，”乐绥眼前虚影越来越明显，冷意从骨头缝里慢慢渗到筋脉之中，叫他疑心自己的血都要冻僵在身体之中，“北边打进来的时候，杜赫宣贪墨的粮草尚未补齐，河西辖内死伤惨重。”

　　“是，如今想来，彼时任漳恐怕正在江南，才令杜赫宣毫无顾忌。此战之后白骨露野、赤地千里，最惨烈的时候，清君，”萧择益顿了一下，“琳儿所率的那一支战至刀折矢尽，而她的右手也伤及筋骨，再不能使枪了。”

　　乐绥想起晌午时谢衡说王清君是左手耗损过度，心下一颤，人也精神了一些：“早有耳闻闵将军的梨花枪使得极好，是剑南节度使外最为人称道的女将，去岁听闻她战亡，无人不是痛心疾首。”

　　萧择益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对，所幸人还在，使枪的功夫便也还能捡回来。”

　　“为什么前些日子不告诉我？”乐绥问，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愈发低微了。

　　“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你的判断，”萧择益察觉到乐绥精神愈发虚弱，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他又靠了靠，声音倒还算稳得住，“你如今的决断是正确的，耽于仇恨没有意义，河西也必须拖着伤痛向前走。”

　　乐绥虚虚笑了一下：“那你还追来京中送他上断头台。”

　　“杜赫宣给河西带来的血泪是西京的贵人看不见的，未见哀兵，那么所谓的愤怒便无处扎根，也难以长久。”萧择益不无讽刺地说道，“必得把杜赫宣的事牵涉到他们身上，他们才肯放下所谓制衡和算计，亲身走近看看。”

　　“所以杜赫宣必须送来京中受审，”乐绥闭着眼睛，唇角上勾，感受着自己的头脑愈发昏沉，强撑着往上抬了抬身子“那你，你又怎么看谢衡？”

　　“这谢显宜倒确实有些能耐，”萧择益轻声回他，“不过俞伯韶避讳此事的原因实则另有隐情，瑞王世子确实精干，但他还有个愚蠢而贪婪的父亲，瑞王与刘家也有不浅的利益交换关系，如果他身在其必然会备受掣肘，最后恐怕根本无法牵扯到刘家，因此......”

　　萧择益紧蹙着眉头，仔细透过窗纸观察外面路上光影的动静，乐绥如今畏寒，他不敢开窗，只能试图以此推测马车如今到了何处，没留神再低头去看乐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睡着了，于是慢慢停了口。

　　他凝神看了会乐绥，见他经一路颠簸后脸色已愈发苍白，身体还因寒冷微微发颤，犹疑地伸出双手去握住乐绥双肩，扶他到自己怀中，而乐绥在极寒中遇到一处热源，便无知无觉中紧紧凑了上去，希望尽可能汲取一些温暖。

　　萧择益感受到他的动作，身体僵了僵，轻叩了两声车厢促外面的人加快速度。

　　其后数日，乐绥时时昏睡，便是偶尔醒来清醒的时候也不长，虽有太史令亓官陶相伴身侧，萧择益仍是放心不下，于是也吃住在归宁山。

　　五月十九，天将破晓，长宁公主府

　　崔琅琅左手侧摆放着皇帝六日前赐下的圣旨，令长宁公主在灵台郎急病之后继续探查杜赫宣考课舞弊案，这是崔琅琅及笄后第一次真正踏足朝堂，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此次的她接下的是另两个皇亲贵胄折戟的大案，也因此她显得谨慎非常。

　　而在她的右手侧，则是由梁王妃的侄女王家娘子送来的乐绥手信，信札中详细阐述了杜赫宣案的探查经过及乐绥所怀疑的此案内情，甚至连证人都一道给她送了过来，崔琅琅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验证乐绥所说的真假即可。

　　原本有这一封手信在，崔琅琅应是非常开心才是，毕竟如今年岁再想找这种送上门的功劳可难得了。

　　可是，她看向信件的最后一句。

　　“事涉江南道数百官员仕途，万望公主处置前慎思多虑，切切。”

　　崔琅琅很清楚崔昭的意思，她母亲为人杀伐果断，对待下属向来是一日不忠，终生不用，纵然她手上有这一份出身不干净的官员名册，经过江敬之之手的官员甚至整个江南道的官员都难免失去皇帝的信任，被圣人厌弃对任何一个官员仕途而言都是致命的。

　　她更明白崔昭为什么选择把东西给自己，他不能说谎的事在诸皇子皇女之间并非秘密，即使没有崔玹的邀约，崔昭想要在皇帝面前保下这些官员再徐徐图之都是很难的。

　　而其他可以接手此案的人中，楚王崔玚为人怯懦，更没有在皇帝面前撒谎的胆子；吴王崔瑭嫉恶如仇，不可能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事情放过刘家和江敬之；只有自己，才可能会心软，按照他的意思去上奏此案。

　　崔琅琅看着身前的两封奏章，其中一封写的是杜案实情，刘家、任漳、江敬之的名字全都写在上面；而另一册，则叙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在其中杜赫宣的角色变得举足轻重，任漳是受他胁迫的罪民才子，江敬之和刘家则被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或许这个故事不能满足朝中那些各怀鬼胎的臣子的胃口，但流到民间必然又是一个可以传唱开来的说书故事，身世凄苦、遭人利用、怀才而不得施展的才子必然能勾出无数少女的眼泪。

　　崔琅琅想起这几日日日都要见的那个任漳，有几分如同青竹的风骨，气度与她平素所见的名士没有什么两样，唯有在提到杜赫宣在河西的经历时会低下他的头颅，露出花白的头发。

　　她也曾随母亲去过江南，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山啊水啊与西京都不相同，女娘们说话的音调都带着婉转的水汽，而江南的官员无论大小大多能出口成章，其中有几个她也颇为欣赏。

　　崔琅琅又看了看眼前的两封奏章，终究是咬了咬牙，拿了右手边的一册，叫公主令：“采萱，备车，进宫。”

　　然而，世事之无常总是令人唏嘘，长宁方出府门，就看到了公主府右侧石狮子旁等着她的梁静逸，女相听见动静朝她看过来，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和痛楚。

　　巳时中，归宁山

　　鹤祐推门进来就看到他家公子半倚在床头，厚厚的被子盖到胸口，一旁的河西节度使正给他吹着手里的汤药。

　　乐绥见他进来，问：“怎么样了？”

　　鹤祐摇了摇头，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回话，乐绥如今畏寒，他们方从外间进来的都得等身上烤热了才能近乐绥的身：“长宁殿下仍然没有进宫。”

　　听闻此言，乐绥轻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向窗外的天色：“天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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