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庭花春去也

　　在孙府这几日里，我放纵自己无休止地思念他。明日便是秀女晋嫔入宫之日，再也不能如此恣意。我终是守不住诺言，只等了他六十七日。而他，也将第一次违背对我的承诺，那句：“待我凯旋归来之时，便是娶你之日。”这一辈子，也无法兑现了吧……
　　房内柳怜嫣静静地坐着，趴在窗边愣愣地望着，亦不知在瞧些什么。只是忽而泪水盈睫，忽而面色娇羞。
　　柳怜嫣次日卯时便起了，由着紫绡摆弄如木偶般的自己。
　　紫绡见小姐魂不守舍，缓缓梳着柳怜嫣的秀发，似是自言自语般说着：“眼是心灵之窗，亦是最能打动人心的魅力所在。小姐的眼虽异常的美，可眸中却似一汪死水，与那些眼带桃花，满面春风的秀女们相比，终是暗淡了些。这又如何引得他人侧目呢……”
　　柳怜嫣闻言忽而冁然一笑，眉眼间尽是暖暖柔情，霎时令初春景象也因之单调失色。那眸子波光流转，似有诉不清道不尽的盈盈之情。柳怜嫣娇羞地问道：“紫绡，我美么？”声音似杜鹃啼鸣般清脆悦耳。
　　紫绡看得出神，只愣愣地点头应着：“美……美极了……”
　　柳怜嫣听罢神色随即黯淡，复为之前那清冷的人儿。她苦涩地微扬嘴角“只有想起他，才有方才那般神情。强颜欢笑真累，明明知道与他从此已是天涯各方……”
　　紫绡疼惜地说：“小姐的面具一入宫就摘不得了，瞧着小姐方才的神色，连奴婢都惊艳极了，想必皇上也会为此倾倒……”
　　“可我只想笑与他瞧……”柳怜嫣哀戚道。
　　“这话过了今日便万万不可再说了。您的喜与悲只能与皇上有关。否则，不仅救不了老爷，更甚会害了逄将军与孙大人。”
　　“其中厉害我自然懂得……”柳怜嫣强打起精神，专注于今日的装扮上。
　　孙安炳立于马车旁，平静地审视着娉婷而来的柳怜嫣。一身柳青色束腰上裳，月碧色罗纹垂丝裙，腰间系一条淡青色绸丝鞶带。简洁不显小气。乌青秀发绾成百合四叶髻，从耳后垂下两缕墨丝，髻边斜簪一支乳白色月华金珠钗，坠下银丝流苏随风而舞。素雅不失高贵，清丽不失端庄，更有几分慵懒娇俏。面上薄施粉黛，描的是翠绿远山娥黛眉，眉间贴一朵茉莉花钿，衬得她娇羞可爱。孙安炳不禁感叹，这种浑然天成的美毫不妖娆，后宫，怕是又将有一场血雨腥风了……“上车吧……”
　　马车停于皇宫神武门，再过不久宫门便要开启。宫门外已停满了专送秀女的马车。数量虽多，却排列得紧紧有序。只闻马匹的喘息，一切都静得出奇。
　　待听得宫门刺耳的“嘎吱”声响起，车中秀女才纷纷款款下车，与陪同的亲人告别。周围便开始嘈杂起来，有嘤嘤的啜泣，有不舍的叮嘱……
　　柳怜嫣对孙安炳盈然一拜，感激道：“谢孙大人……”
　　孙安炳虚扶一把，继而如慈父般沉重说道：“就让我代柳兄送你吧，进宫后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老夫能做的也尽在于此。老夫最后告诫你一句话：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①好生记着，去吧……”
　　柳怜嫣回首望着远处立于马车旁的孙安炳与紫绡，挥手示意之后，在引领太监的带领下，与其余选中秀女按顺序进入顺贞门。这一日是隆正九年农历三月十八，黄道吉日。这一日，她踏足宫门。这一年，她十五岁。
　　注释：①选自唐朝范虑（左有提手旁）编纂的《云溪友议》
　　所谓晋嫔，就是指已通过了海选、初选、精选、留宫前五级挑选后留下的三百名秀女，在宫中生活，由皇帝的特派专员详细观察一个月，依据她们的性情言语，判断性格是否温柔敦厚，温婉贤惠。据此，再筛掉二百五十人，剩下的五十人再由帝后亲自召见，满意者便可当即封位，择黄道吉日入宫进行册封之礼。
　　满满一殿的秀女，果真个个姿色不凡。端的是燕瘦环肥，艳粉娇红，柳眉绛唇。殿前管事太监正口若悬河地交代着大小事务，听得秀女们个个秀蛾轻颦。几个身子孱弱娇贵的女子已是满额虚汗。奈何江管事似乎没有将停之意。
　　一女子轻声抱怨道：“可真是个公公，啰嗦死了……”
　　殿中本就安静，她声音虽小，但附近的秀女亦听得真切，纷纷掩嘴偷笑。
　　江管事即刻不悦道：“笑些个什么呢……”
　　那女子身旁的紫衫秀女抢嘴道：“她说，您真是个公公……”她刻意将“公公”两字咬得极重，拖长着尾音。
　　此话一出，满殿秀女皆低头隙笑不已。
　　江管事恼得脸色涨红，压抑着怒气细声细气地问道：“不知是哪家千金如此评价奴才？”
　　那女子听他口中仍旧恭敬如初，料他一个奴才也奈何不了自己，才大方地答道：“本小姐乃奉议郎秦利之女秦梦雨。”
　　“那不知您身边这位千金是……”江管事依然笑意盈盈地问道。
　　紫衫秀女爽快应道：“我是给事郎周一岳之女周晓蝶。”
　　江管事闻言骤然色变，阴冷道：“小永子，送雨姑娘与蝶姑娘去浣衣坊，前些日子芳兰姑姑说那儿正缺人手呢！”
　　秦梦雨与周晓蝶闻言具是骇得花容失色。周晓蝶更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恸哭道：“公公恕罪，我再也不敢了。”顿时听得清脆地额头触地之声。
　　秦梦雨却依旧倔强地反问道：“凭……凭什么……送我们去……浣衣坊！”语气虽然僵硬，可字音却颤颤的。
　　“小永子，愣着干嘛！”江管事叱罢，几个太监遂将哀泣不已的周晓蝶与面如死灰的秦梦雨拖走。
　　经此一事，方才窃笑的秀女们具是面色苍白，惴惴不安的模样。大殿此时静得仍能清晰听见远处周晓蝶悲戚的哭声。
　　柳怜嫣静静地站着，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一般，白净无瑕的面庞未有丝毫变化。
　　江管事复又恢复先前的笑意满面，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
　　许久之后，柳怜嫣才与三名秀女一同被分配到了储秀宫。匆匆与同行的三名女子交谈几句，便回到自己所分得的南苑休息。
　　今夜，注定是一个难眠夜。柳怜嫣躺在床上，覆着薄薄一床双鱼纹锦被，开始整理她混沌不已的大脑。
　　今日是秀女入宫第一日，皇帝的特派专员定会先来了解本届秀女的概况，可一整日并未瞧见有可疑之人躲在暗处窥视。如此，这个专员便是能明目张胆地审视秀女的人。为了避嫌，侍卫是万万不可能的。那么……就只有太监小永子了。
　　江管事是这儿最高品阶的太监，可第一次命令小永子时，他竟纹丝未动，目光也未在秦、周二女身上，而是逡巡于每个秀女。当江管事喝叱他时，他也未显露丝毫畏惧之色。且今日他站于江管事身边不远处，而并非身后。这些细节皆可断定，小永子便是皇帝的特派专员。
　　可是如何才能接近他呢？一月的时间何其漫长，我等不了了，也不知父亲在牢中……
　　柳怜嫣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回忆着今日所见秀女。
　　其实这么多女子，柳怜嫣并不烦恼。从她们看自己时惊艳的目光便可知，自己的容貌不逊于此届秀女中的任何一人。唯独令自己不安的便是……柳怜嫣的目光透过轩窗看向储秀宫的西苑。
　　今日同自己一样，对秦、周二人之事漫不经心的——冯语纤，深深吸引了自己的眼球。一袭玫瑰紫散袖芙蓉上裳，嫩黄色月胧纱裙。绾鸢飞梨花髻，簪着一支镶金蝴蝶钗。眉如流莺，目如秋水，唇如樱梅，好一张妖娆妩媚的俏脸，似九尾灵狐下凡。眉眼间尽是勾魂摄魄的媚人风姿，与自己的清丽脱俗迥然不同。若我是皇帝，也会留下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女子吧。
　　储秀宫东苑的罗菲楚与南苑的谢玥冰虽然容貌不甚出众，可也是眉清目秀，乖巧动人。细看之下更觉别有一番风韵。且罗菲楚的小家碧玉、弱不禁风最惹人爱怜；谢玥冰的桀骜自负、孤芳自赏也让人更想征服。看来江管事的眼光不俗，将我们四人分于一宫。不出意外，我们四人都将是他以后的主子。如此，看来自己得和与她们好生相处才是，尤其是冯语纤，若能成为朋友便罢，若不能，那以后的日子可就不能平静了吧……
　　柳怜嫣的嗅觉十分敏感，所以她从不使用香粉，平时也甚少着妆，连少用的胭脂亦是挑选气味最淡的。今日这么多女子的脂粉香早让她感觉脑涨不已，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