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季等她

　　三天前。

　　灯光闪烁的高档KTV包厢内，摆了一桌海鲜宴席，KTV屏幕中自动播放着几首流行歌曲。傅临泉靠在真皮椅背上，望着眼前递过来的酒，摆手，“不了，刚刚已经喝过了。”

　　“啧，真没意思。”对面阴暗处的男人嗤了一声，“只是住了次院而已，现在还喝得这么少……”
　　“这日子过的，有什么意思。”

　　傅临泉懒得搭理他，“海鲜配酒，这痛风套餐挺不错。”

　　“别咒我。”对面的人影起身，他同样很高，模样美则美矣，但生了一张凉薄的面相，戴着眼镜，斯文败类气质十足。

　　这人名叫靳淮，以前傅临泉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他的家业在北城，二人毕业后就见得不多。傅临泉前段时间又在养病，这还是他来北城后，和靳淮第一次见面。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来北城。你家那位女士也是真的舍得让你走。”靳淮瞥了眼傅临泉，“瑞清科技邀请你来任职，倒还算有诚意，只不过你不和那些投资人喝酒，怎么在北城的圈子里混？”

　　傅临泉闭眼，淡淡道：“和我谈合作，就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靳淮一向佩服他这副冷冷静静却不可一世的样子，挑了挑眉，笑着说：“不过也好，以前我身边都是溜须拍马之辈，做什么都不痛快，现在你来了，我们倒是可以一起享受享受。”

　　“享受什么？”傅临泉睁眼，“我忙得很。你自己玩你的，别带上我。”

　　靳淮这人向来以浪荡闻名，傅临泉不是没见过圈子里的丑态，但他没那么多闲心参与。

　　“怎么，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别听风就是雨。”靳淮冷哼一声，指尖握着玻璃酒杯，“我听说你家里住进了个小姑娘是吧，如今要守身如玉了？”

　　眼看着傅临泉眼神逐渐变得锋利，他才讪讪一笑，放下酒杯，举起双手，“玩笑而已，别当真。”

　　“不要拿这个开玩笑。”傅临泉缓缓坐直身体，警告似地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年纪还很小。”

　　“啧，年纪再小也是大学生了……”靳淮顶着傅临泉的目光，没有说下去，换了个话题，“不过，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估计闹腾得很，也麻烦，你那个清净的四合院怕是要毁了。”

　　傅临泉没有接话。

　　温璇并不闹腾，她好似一株安静的植物，只是被移栽到他的院落中。她的声音也很轻，从不打扰他，傅临泉觉得自己甚至有时候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可温璇毕竟不是植物。植物会在经历了严寒冬季后迎来新生，而人若是枯萎了，很难再重新绽出绿意。

　　靳淮看好友若有所思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打趣：“怎么着，真遇上和小姑娘的烦心事了？”

　　傅临泉想起自己看见的那些关于温璇在学校的信息，问靳淮：“倒也不算烦心事。只是，如果我想让这个年纪的姑娘听我的话，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靳淮灌了杯酒，随口一说，“给点好处呗，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看见什么都想要，包，化妆品，衣服，实在不行给辆车，这够豪气吧，肯定能把人震住。”

　　傅临泉：“……行，我试试。”

　　于是他为了让温璇不至于被退学，许诺了她一个愿望。

　　靳淮所说的那些对于傅临泉而言并不难办，反倒十分简单。世界上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难事。

　　然而他没想到，和温璇提出交易的第二天，她站在东厢房的门口等他起身，问他能不能提前兑现愿望。傅临泉那时刚醒，见她小巧的鼻子冻得通红，但眼神很执拗，像是在门口思考了很久，终于做下了决定。

　　傅临泉觉得这姑娘有点傻，“你站在门口做什么，这么冷，去正房客厅等我。”

　　温璇脱口而出：“傅先生，我想见温华。”

　　温华，就是她的母亲温女士。

　　傅临泉愣住了，他不明白这个愿望的用意，“你要是想见她，现在就可以和她视频通话。”

　　“不是的，傅先生。”温璇摇摇头，眼神中带了些为难，“我的意思是，我想去国外见她，可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就想远远地看她一眼，看见她在做什么，有什么样的生活。”

　　“可以吗，傅先生？”温璇看他的眼神带上了恳求的色彩，“我之前办过签证的，就看一眼就好，几分钟也没关系。回来之后，我保证去上课，每节课都去。”

　　傅临泉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屋内的暖气烘烤着他的后背，而屋外萧瑟的寒冷伴随着温璇的话语侵入进房内。

　　他没有理由拒绝。

　　温华被派遣去海外分部工作，目前长期在爱尔兰出差。傅临泉常年飞国内外各地，也有爱尔兰的长期签证。

　　于是周末，他订好机票，带着温璇坐上了飞往爱尔兰的航班。

　　温璇第一次坐头等舱，还是和傅临泉一起，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有些局促。

　　傅临泉原本在浏览一本金融杂志，抬眼，看见温璇正襟危坐的模样，就知道她又开始紧张了。

　　她之前并没有说谎，傅临泉能看出来，她在和人相处方面确实出了些问题。

　　“不困吗？可以睡一会。”傅临泉放缓了声音。

　　温璇听见，像一只警觉的小动物般迅速望向他，摇了摇头。

　　傅临泉摩挲着光滑的杂志页面，漫不经心地和她闲聊：“我记得，你之前每天都去学校，却不去上课，那你都做些什么？”

　　他确实很好奇这一点，温璇逃课似乎并不是跑出去玩乐，那她平时都做些什么？

　　“在图书馆看书。”小姑娘老老实实地回答。

　　“只看书？从早看到晚？”傅临泉有些惊讶。

　　“嗯。”温璇回答，“图书馆有一个小角落，我可以一个人待着。”

　　“都看了些什么？”傅临泉饶有兴致地直起身来。

　　温璇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最近借的一本书。

　　《要塞》。

　　是写《小王子》的那位作家圣埃克苏佩里未完成的一部作品。这本书是早年出版的，装帧很简陋，书皮也有些泛黄。

　　傅临泉挑了挑眉，凝视着这本书的封面——一个旅人站在天幕之下，砖墙之上。

　　他和温璇说：“你知道吗，我给你们大学捐过书。”

　　温璇没能在第一时间听懂，几秒后，她瞪大了眼睛。她打开这本书的扉页，上面印着一个小小的章，写着：“傅先生赠书”。

　　“这个傅先生，是您？”
　　她有些难以置信，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傅临泉重新靠在椅背上，他也没想到，只是随手做出的一个小小的博取名誉的慈善行为，能让自己的书兜兜转转到了温璇手上。

　　“看来我们还有一点缘分。”他给北城许多大学都捐了书，温璇的学校不过是其中一所。

　　“我记得，这好像是我高中时看的书。”傅临泉伸出手，“再给我看看？”

　　温璇却怔了一下，将书抱回怀里，“我还没看完呢。”

　　傅临泉有点不理解小姑娘的动作，但他没有勉强，毕竟书捐出去就不再是他的了。

　　飞机落地，等两人入住酒店后，温璇坐在床上，借着床头灯再次打开了那本《要塞》。

　　可能是图书馆没有做更细致的检查，在这本书里，竟然还夹了几页泛黄的笔记纸。

　　温璇捧着书，如同一只贪婪的龙守着自己的财宝。

　　两个多月前，在新一批捐书到达学校的时候，她刚好坐在那片书架旁，借阅了这本《要塞》。其实她早已经看完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舍得将书还回去，因为这个，校园卡里还每天都会罚款一毛钱。

　　经历岁月的纸张像是轻薄的酥脆饼干，温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张，上面是清晰有力的字体，然而内容却显得有些少年气。

　　“真烦，语文课又开始让人背诵名言警句。我不明白，难道读书的目的不是读书，而只是为了让人引用好词好句？”
　　“今天写作文引用了这本书的句子，果不其然，老师给批了个优秀，说我阅读量很大，这本书连他都没看过。其实我也没看完，只不过偶然一翻抄了一句上去罢了。这也太好糊弄了。”

　　……

　　里面大多只是偶然写下的几句感想，像日记，又像是无聊的学习生活中的一点吐槽。

　　这本书被她随身携带着，就好像是写翻译作业时必备的词典工具书，温璇时不时就会将里面的笔记纸翻出来看一遍。

　　以往，她只能通过只言片语，想象多年前的这位少年人的模样。
　　但在今天，这个人有了性别，也有了身份。

　　原来他是傅临泉。

　　**

　　傅临泉兑现诺言，把温璇带来爱尔兰。十二月初的机票不贵，对于傅临泉来讲，这压根就不算钱。

　　然而这样的愿望，实现起来却比买那些奢侈品要困难得多。

　　傅临泉和温华女士在他高中毕业后的九年内一直保持着联系。温华是傅临泉极为敬重的老师，在高中时期曾经帮过他很多。在温华请求他帮忙收留女儿后，他也知道了对方如今在爱尔兰的具体工作地点。

　　只是，既要见到温华，又不能让她知道温璇的存在，这实在有些难度。

　　傅临泉不知道温璇和她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对温华的态度简直就像一个被分手的男性在思念前女友，既想偷偷地观察对方的生活，又不愿意让对方知道，打扰对方的生活。

　　而温华也是一样，她对自己女儿的态度很矛盾，宁愿请求他这个外人来照顾温璇，也不愿微信和她说一句话，甚至对温璇的生活放任不管。

　　最后，傅临泉找了一家餐厅，装作来爱尔兰应酬，顺便和温华女士见面。

　　他让温璇坐在餐厅的角落里，一根柱子挡住了她，但同时可以看见他的座位。

　　傅临泉何时做过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他突然怀疑是不是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温璇的学业和他压根没关系，如果她被退学了，大概会离开北城，他也不用再养小孩。

　　但是，在与温华女士的沟通中，他答应过要照顾温璇。

　　“照顾”这个词对傅临泉而言并不仅仅只是养活一个人而已。活着太简单了，即使是路边的乞儿也能讨到生活。而要如何活得有尊严，有价值，却令人一生求索。

　　傅临泉观察了一下位置是否合适，他下意识地将手放在温璇脑袋上，吩咐她：“在这里安静坐着就好，必要的话，可以拿菜单挡住。”

　　温璇用力点头，眼眸亮晶晶的。不止是因为要见到温华，也是由于这种秘密的方式让她觉得又紧张又兴奋。

　　她发丝柔软，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掌上。傅临泉看着温璇拿菜单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凝望着他，写满了天真又乖巧的感激之情。

　　算了，带她来一趟也挺好的。傅临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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