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有人说，神仙犯了错就会被剔除根基，受十世轮回不能善终。而龙族则会被送上剐龙台，忍受血肉剥离之苦后永堕轮回之苦。我不知道那种疼痛，可是我知道拔下护心龙鳞自贬凡人的疼痛。父王死后，我坐上了龙王的宝座，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我对那个丫头的思恋一日重过一日。我常常有一种错觉，她还站在我的身后，等我回头时喊我，“三哥哥”。
　　“龙王，五公主有一半的龙族精血，即使不会法力也是不老不死。虽是凡人但也要受龙族的管制，龙人结合缪天下之大论！”
　　“哦？那卿家说说该当如何？”
　　“您的父王当年执意迎娶人间女子时，是主动将自己的护心龙鳞拔下的，那如今……”
　　“放肆！”我大怒，将桌上的瓜果美酒倾数掀翻，这些老不休的大臣居然想动我最爱的丫头，谁敢？
　　一时间大臣跪了一地，为首的大臣依然铁骨铮铮的与我对视，眼神中多是蔑视，“龙王，您若不以拔龙鳞的家法相罚，老臣我便告上天庭，处以天法！”
　　“你！”
　　我拂袖准备以缓兵之计延拖，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背着我趁我的丫头生产之际，将她的魂魄掠来了。
　　龙宫大殿里，她被虾兵蟹将狠狠地丢在地上，嘴唇已经被咬的残破不堪，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那双如水的眼眸仰望我时，我才发现我们之间最远的距离莫过于此。她为了凡人生儿育女，而我却要作为帝王冷眼看着她所遭受的所有凌虐。我想抛下那高高在上阴冷无比的宝座，去拥抱我一生的挚爱，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龙王，我已经将这叛族之人拘来了，您看如何处置给个话吧。”
　　“三哥哥……”
　　多少年了，她离开我多少年了？我又有多少年没有听见她喊我三哥哥了？眼中突然疼痛，仿佛有什么要夺眶而出，我紧握双手背过身去。丫头，我该如何面对你？
　　子夫摇摇晃晃的起身，环视着龙宫，好久直到她落下了泪，唇角溢出了鲜血。我才听见她说，“人间有伦常，父王去世我没有回来，是为不孝；兄长承地位我没回来，是为不义；我为龙族公主出宫与凡人相爱叛族，是为不忠。我，不忠不义不孝。今日该受罚，子夫不会有半句怨言。”
　　“哼，既然公主有自知之明，那么就莫怪老臣了。龙王，公主是为半龙半人，不宜除以天法，就以家法论吧。拔护心龙鳞自贬凡人！”
　　这句话终是抽去了我所有的气力，我蹒跚着坐会宝座，大殿里一片寂静。最后还是龟丞相以他的资历将众大臣带离开了。
　　“你不该回来。”
　　“小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缠着父王，让他陪我玩，如今他不在了，这个大殿居然这么冷清。”
　　“丫头，你等会儿认个错，三哥哥护着你回来好不好？”
　　“三哥哥，人间有我的丈夫孩子，子夫要做人。”
　　“什么丈夫孩子？！什么做人？你即使拔了龙鳞，也不可能是正常的人类！你会不老不死，你只能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死去！丫头，做人有什么好？生老病死，贪嗔痴恨，哪一样有做龙族公主好？”
　　“爱，我爱我的丈夫，他也爱我。”
　　我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的光彩，可是我却恨，恨不得杀了那个男人，只为了留下我的丫头，只为她不受那拔鳞之痛。
　　“爱？三哥哥会告诉你，凡人的爱是最动听的谎言！你，会后悔今天的选择。”我指着那个大殿中央那个女子，那一刻我恨死了这个冥顽不灵的丫头，于是我犯下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来人！”看着陆陆续续进来的大臣，我望着依旧淡然的女子问道，“你若是肯认错，便免去你的刑罚，若是不肯便处以家法！”
　　“不必了！”她眼角的一滴泪滑下，缓缓抽开自己的腰带。左肩下是她自己三片闪闪发光的龙鳞，“我爱他！”随着她的语音落下，一阵凄厉的喊叫在龙宫大殿震荡，久久不绝于耳……
　　我看过去时，她的右手血迹斑斑，左肩那里的血肉模糊，因为疼痛她整个身子蜷缩在地，脸上惨白却偏偏将地上带血的龙鳞衬得如花美玉……
　　“丫头！”
　　那种痛，真的是切肤之痛，往后多年的岁月中，我看着手中的龙鳞还能记得当时的疼痛。再后来，我将心腹派遣到了人间，我只是想带回我的丫头，只是想告诉她，当她成为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的时候，那个对她信誓旦旦的男人也就不会爱她了，可是……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毁了一切……
　　“三哥哥……三哥哥……”梦中是谁在喊我？我睁开眼，看着那个半身已化龙尾的白衣女子。按耐不住自己的狂喜，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因激动而热血流动的声音，我奋力向前去拥抱她，可是……那居然只是一缕魂魄！
　　“丫头！”我不可置信的低喊。
　　她只是用她那双不复光彩的眸子瞅着我笑，说，“三哥哥，可还记得丫头么？丫头已经死了，真的成了这龙不龙人不人的模样了。三哥哥，满意么？”
　　“不，不，我只是想你回来陪我，只是想你回来！”我慌乱地去否认去逃避，我不信，不信我的丫头死了，一点的不信……
　　“三哥哥，你让苏文去离间我和阿彻的感情时，可想到今日？你我之情太过荒谬，三哥哥可知？我身死人间，哥哥可曾想过妹妹的疼痛？三哥哥，你还是那个最疼爱我的哥哥吗？”
　　“丫头，那个男子不值得你爱，若是真情，你又怎会死？我一直是那个疼爱你的哥哥，不曾变过。苏文只是一个引子，若你们夫妻真的彼此信任彼此深爱，怎会有今日的局面？”
　　“三哥哥，我以前一直以为三界之内，人的力量是最薄弱的，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不是的，人心是最强大的。天人有五衰，龙族也有生死。而我们一旦死了便是寂灭于三界。唯有人，他们带着记忆带着灵魂轮回转世，于三界间不死不灭。而今我即将寂灭，这一去便是永世不得相见。可是我放不下你，我的哥哥。你在人间做下的种种，已经被九天神佛所知，我不想我去了你也要受刑罚。三哥哥，天人说世间最痛便是求不得和爱别离。你莫再入心魔了。”
　　你莫再入心魔了……
　　“丫头！”我从梦中惊醒，白帐缠绵，玉珠声响。眼下还有一滴未凉的的泪。是梦？还是我的心魔？一声苦笑，从塌下翻身给自己斟满一杯茶水。眼神瞥见龟丞相向我这边走来，不由好笑，这个小老儿定是又来举荐哪家姑娘了。可是，茶水还未到唇边，便湿透了我的衣襟，只因我听他说：
　　龙王，五公主死了。
　　丫头，死了。
　　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她的笑靥，那个几岁大的女娃娃蹒跚的扑在我在怀里。她总是抓着我的龙角，涎水滴滴，笑声朗朗。可是为什么最后的自己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她？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出的龙宫，我知道等我清醒的时候置身在转轮王的宫殿，身旁罗刹林立，鬼泣阴森。我看着那个掌管人间轮回的男子向我叙述着我不知道，刘彻也不知道的故事。
　　“龙族五公主，汉宫皇后子夫。身死而神识俱灭。曰：寂灭。龙王，你可能不知道，她来过了。她刚刚身死的时候我便差人去带了回来。她真不愧是大汉的皇后，端庄贤淑，谈笑举止间尽是大国风范，可惜刘彻误她，而你害她。若不是你当日强行拔去了她的护心龙鳞，她不至于伤其根本，也不会落得如今寂灭的下场。而她如果遇上的不是刘彻，她怎么可能落得连一次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意思？”
　　“龙与天人同诞生于天地，上古神龙虽早已沉寂，但作为它子孙的你们——水龙族，其元神中自有神龙留下神力护佑，若非翻天覆地，龙族的生死是由天定的。所以你的父王不是百年归老，而是寂灭了。因为他将自身的神力予了你的五妹，可能他早就知道了你五妹的下场所以他以神力为交换，一部分化为她体内的精血，一部分换你五妹来生一世安好。可是，你的五妹呀，招惹的偏偏是你和刘彻。你拔她龙鳞，便是去掉了她身体里精血的依托，自是无法护她此身安好；而刘彻，今生杀戮太多，犯下天条，自是不能轮回转世。可是……她用你父王留下的神力，换了他的轮回。你说，她是不是最不该招惹你们？”
　　哭吗？笑吗？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三途河旁，终日如火似血的曼陀罗。那三途河水缓缓流过，桥上走过或嗔或痴的行人，我多想上前去问问，你们有没有人看见我家的丫头？我要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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