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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婚事
景帝中元元年,秋。
女子的婚事贵在矜持,更何况是尊贵的公主。因此阳信公主的婚事在那次乐会之后便被频频议及,然而拥有最终决断权的景帝却始终没有表态,也许是为了考察那几位公子的品格涵养,也许是为了在几大家族之间权衡。于是大长公主不顾暑热,频繁进宫,游说于皇太后、皇帝和皇后之间,几家世族也没有闲着,各逞心机手段。
好笑的是,尽管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将阳信公主娶回家,可在议婚的过程中,却谁也没有觉得这其中有公主什么事,因此阿茉的这个夏天过得倒算是恬静悠闲,身心俱畅,到了秋高气爽的时候,小姑娘就越发得明媚起来。
其实阿茉对于驸马的人选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反正她清楚的很:皇族的公主,婚姻只是一场政治的交易,表面看来儿女情长、风雅得很,其实是各方博弈的结果,有时是自己的父皇母后都无可奈何的。
她自幼见得多了,并不惊异,也不抱有过多的希望。例如那次乐会的人选,与其说是在这些个年轻人中给自己选个如意郎君,不如说是宫里和朝廷的各方势力争斗的一个战场。她看得清爽:姑母馆陶长公主安排了那样的一群候选人,完全是在为自己的儿子陈须铺路。
其余诸人,家世虽显赫,却都是开国元勋之后,此时已经是昨日黄花。只有那窦骓是太后一族,本来占着天生的优势,可惜的是他的父亲窦婴在立皇弟梁王为储君那件事上,持坚决反对的态度,得罪了太后,被取消了“门籍”,连朝见天子的机会都没有,窦骓虽然还可以时常进宫,太后对他也很是慈祥和悦,但是在这种婚姻大事上难免受他父亲的带累,难以与太后的嫡亲外孙匹敌了。
阿茉闲闲地想到:看来自己最有可能的就是成为姑母的儿媳妇了,为姑母辉煌的家族名册上再添上一笔,当然绝不是最耀眼的一笔,因为姑母的女儿阿娇早已经许配给了阿茉的弟弟——太子刘彻,,未来的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自然是显赫的。而且可以说阿彻的太子之位,包括王皇后的后位都是馆陶长公主给争取来的,为了回报大长公主,王皇后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当谢礼吧?阿茉自嘲地笑了。
这不,馆陶长公主又一次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带来了黄山云雾茶请太后品赏,一并又请了宫中的很多女眷,阿茉自然也在其中。
饮茶的地点在太后的甘泉宫的北苑,是一片敞开的露台,台上设座,台旁树木葱笼,红叶如染,喷火吐艳,真是妙境。阿茉一见那布置,便觉得喜欢,跟身后的卫娘轻声说道:“都说太后年轻时是宫里最风雅的女人,果然如此呢。”
她安安静静的坐在姐姐安宁公主的旁边,一边等着侍女们煮水烹茶,一边凭栏远眺:那蔚蓝如海的青天,空灵得勾人魂魄,淡金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火焰一般的枫林之上,淡淡的茶香若有若无,反而抵不住随风而来的桂花香浓。
阿茉正在神游物外、心旷神怡的时候,却忽然发觉众人都向她看来,连忙凝神注目,原来是太后刚才呼唤她,令她坐到自己的席上来,这是特别恩宠的表示,阿茉只得提起裙裾,遵命陪坐到太后的侧席。她心里想:太后一向偏爱男孙,对待诸公主只是面情文章,今日突然对自己格外垂青,恐怕其中缘由非关爱宠。
阿茉笑嘻嘻的亲自为太后斟茶,一边却道:“皇祖母一向精于茶道,此番我可要出丑了。”窦太后笑着对旁边席上的王皇后说道:“哀家看呐,咱家的阿茉真是越来越标致了,性子也可人,听说皇帝已经开始为她择婿了,不知哪个有福的得了去。”
众人都知道窦太后虽然失明,却掌控着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像为公主择婿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来置喙呢?王皇后只是承色陪笑而已,馆陶长公主却朗声笑回道:“太后最会臧否人物,小阿茉果然是皇孙辈中的翘楚。不但太后,我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恰好我家阿娇这两天总喊烦闷,不知太后是否允许我请阿茉到家里去,与阿娇做几天伴呢?”
阿茉听说一向目无下尘的姑母,竟然对自己“喜欢得不得了”,正在好笑;却又听说自己要被“拐”出宫去,给姑母的宝贝女儿“解闷”,阿茉的心情没来由的有些烦闷。然而太后已经笑眯眯地说“甚好”了,阿茉只得也做出对阿娇甚为想念的样子,在茶会结束之后,搀着姑母的手,亲亲热热地同车出宫去了。
姑母的公主府规制宏伟、藻饰繁丽,旁边就是堂邑侯府,两宅相连,横跨过一条街去,阿茉还是第一次来,觉得比起宫里也不差什么,不禁想到:也许出嫁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可以有自己的府邸,当家作主,比宫里动辄有人管束要舒坦得多。
馆陶长公主颇为热情地招待阿茉,唤出了自己的女儿——年方十一岁的阿娇,阿娇还是一团的孩气,稚气得很,可也骄横得很,举手投足都彰显出一股自命不凡的气势,阿茉想:姑母可没有把这女孩子教养好,这样子进宫会吃亏的。面上自然不露出什么来,阿娇这样的女孩子很好哄,不一会儿,就与阿茉很是投契了。
馆陶长公主自然很是喜悦,给阿茉安排宿处也就格外的经心,乃是离阿娇的涵春堂不远的宜秋轩,轩外遍植秋花秋草,正当时令,景色宜人,对于阿茉带来的随侍人等也妥善安置了。
当天的晚宴,阿茉见到了慕名已久的姑父——驸马都尉堂邑侯陈午,据宫人传言,堂邑侯年轻时是京里的第一美男子,阿茉在家宴时只远远的看见,瞧不真切,今日一见,还真是名不虚传:虽已人到中年,自有一种风流蕴藉,温润如玉,是位谦恭君子。只是,阿茉感觉姑母姑父这对夫妻非常的不般配,虽然两人可说是齐眉举案、相敬如宾,却总给人格格不入的错觉,就如同把一只孔雀和一只山羊栓在了一起。。
陈须当然也叨陪末席,阿茉细查这父子两人,陈须生得好皮相,却连乃父的半点神韵也无。席上阿茉与主人夫妇和阿娇言笑晏晏,相谈甚欢,那陈须却只似木俑土偶一般,低头慢慢地夹菜,没有表情,也不知他是否在听别人讲话。阿茉有些异样的感觉:真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沉默怪癖的人呢。
馆陶长公主主要的目的就是让她心目中的这一对准夫妻尽快地熟识起来,因此很是鼓励阿茉与陈须说话。阿茉也正对这位表哥有些好奇,何况在人家家里做客,总不好对主人的儿子不理不睬的。
恰好姑母高谈阔论起皇弟梁王刘武在封地新建了一座园囿,命其名为“兔苑”,横亘数十里,其中佳树奇花、珍禽异兽,靡不毕备。陈午便问道:“须儿,你上个月刚去梁国为梁王祝寿,那兔苑可全部完工了?”陈须淡淡颔首道:“已经完工了。”
阿茉便好奇问道:“须哥哥可知叔王为何将这园囿命名为‘兔苑’吗?可是苑里养着许多兔子?”众人都笑起来,阿娇乐道:“舅舅的爱好还真与众不同。”陈须却连嘴角都没有动,眼皮也不抬地淡淡答道:“我对园林等事不感兴趣,未曾深究。”
阿茉从来不是别人的冷淡就可以拒之千里的,她露出天真的笑颜,问道:“那么须哥哥必定是关心着国计民生这样的大事了,不知梁国一游,有什么心得?”陈须还是盯着自己眼前那盘番驼羹,味同嚼蜡地平平答道:“我对于朝政等事不感兴趣,未曾留意。”
阿茉微有些诧异,更多的是觉得有趣。然而这家人大约早已经习惯了陈须的冷淡,谁都未觉异样,还是说说笑笑,只阿茉敏锐的察觉姑父瞥向陈须的眼神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痛苦。
晚宴尽欢而散,夜已经深了,可阿茉的随侍宫女们却还围绕在阿茉身边谈兴正浓。阿茉已经换上了轻薄绵软的睡袍,她虽没有加入侍女们的议论,却也没有制止她们对陈须的评头论足,自己只管拿着一个玩偶打扮成个清冷公子的模样,不时被侍女们的话语给逗乐了。
显然侍女们对相貌俊俏的陈须很是倾慕,纷纷称赞他仪表出众。阿茉对此人却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心想嫁给他还不如嫁给宫门前那石像呢,起码还不会给人脸色看。因此当萱萱口无遮拦地夸赞陈须相貌好、家世好,作为丈夫的人选可谓毫无瑕疵时,阿茉开玩笑地说:“也并非毫无瑕疵吧?他生得比我都美,做了我的丈夫,我会嫉妒他的。”
这样的调侃让侍女们又流淌出一阵喧哗与窃笑,让那远远坐在廊上的卫娘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板起脸来对那几个宫女说道:“这是在宫外呢,你们也要留意些脸面体统,小心被公主府的人小瞧了去。”众人便都讪讪的各司其职去了,这里卫娘便也催促阿茉歇下。
阿茉把那盛装的偶人丢到一边,自己躺到寝台上,却拉住卫娘的手,撒娇道:“卫娘陪我睡。”卫娘便跪坐在寝台旁边,手中轻摇着一柄轻罗团扇,阿茉朦胧睡去,卫娘凝视着这个自己亲手照顾成人的少女,想到她就要嫁人了,心中有惶惑,也有期盼。
她想到公主一旦出嫁,自己也就可以跟随出宫了,想到自己的那几个宫外的儿女,想到前夫,想到那个曾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男人,也许都会有机会见上一面了,她心中不知是忧是喜,只有那庭院中秋虫的呢喃在与她互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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