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往昔待追忆

　　那是一个美极了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一男一女。他们大概是两个为情而生的人吧。为了对方，他们都愿意舍弃一切，甚至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相依相守，走过了许多艰难困苦，穿越了无数的荆棘和沼泽，在无数的绝望过后，终于挣脱了仙妖之恋的枷锁，以为可以永远活在对方的生命里了。
　　但造化弄人，就在他们即将在一起时，女主人公却离他的爱人远去了——她消失了。他找啊找啊，找遍了他们一同走过的每一个角落，寻过了无数个令人心碎的春夏秋冬，看到的却只有凄凉。
　　“直到一百年之后，他在竹林里看到了她。”他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看着我。
　　他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在朦胧中失去灵气的双眼，忧伤无法掩饰的双眼。
　　我这才明白，他把他和他的爱人的故事讲给了我听。
　　他的表情和语气告诉我，那个故事是真实的，就发生在他的身上。那个男主人公，就是他。
　　他的目的肯定是要感动我，让我相信我就是那个人，或者让我哪怕不相信也愿意做那个人。
　　没错，这个故事感动了我。我觉得我这一百年的生活远没有他们在一起的一年时间过得幸福。我忠于主人，却没有想过寻找自己的幸福，也从不认为离开主人以后会有什么幸福。
　　我承认，我开始对妖孽改变了看法，我开始觉得，他们也是有感情的。
　　看来，这栀子花精和那个“栀子花仙”之间确实有着感天动地的爱情，让我感动，让我向往，让我迷恋。我甚至有些希望，我真的是那个“她”。
　　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心以前简直硬得像一块石头。而现在，它开始变得柔软了，像是被什么法力软化了。
　　但是，他想要把我变成“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主人最恨的是妖孽，我不能违抗她；妖孽是低贱的，这也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我必须记住自己神仙的身份，记住主人对我的教诲，记住作为一个仙人应有的操守。
　　“但是，她对他的称呼却变成了……”
　　“停止。”我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他真的不说了。
　　“你讲了这么多，在我听来都一点用都没有。我还是那句话，我是雪澜仙子座下雪寒仙黎秋影，并不是栀子花仙。如此高的仙位，秋影不敢奢求。”我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爱’，我也不愿意‘享受’。”
　　正要说下面那句话，心上却又像被刺了一剑似的疼痛难忍。这种感觉的再次袭来，反而提醒我，必须要说下去。
　　“我想你的故事我已经听完了吧。”
　　“我……”
　　“你应该履行诺言让我走了。”我说着站起身。
　　突然听到一声椅子的响动。我用余光看到，他很急迫地站了以来，以致于险些打翻椅子。
　　“回到雪澜宫之前，你愿意陪我去看看故事里的场景吗？”
　　虽然心里有一丝想往，但我还是不愿意答应他。因为再多耽搁一会儿，就可能多生事端。我不愿意再跟他有任何纠缠。在主人身边的清净才是我应有的生活。
　　“不。你要履行诺言。把小雅的解药给我。”我再次强调道。
　　身边的栀子花香气突然浓了一些，我觉得仿佛有香气从我脚边掠过。低下头看，见到几片栀子花花瓣，从花冠上挣脱下来，从我脚边飘然而过了。清香拂过，使我心里也通畅了许多。
　　初秋了。
　　花谢了。
　　花儿挣脱了花冠的束缚。
　　“我终于也可以像这几片花瓣一样离开了。”我心想。
　　心中不由喜悦。
　　“栀子花儿如玉开，芬芳缭绕醉人来。如梦往昔待追忆，花落萧疏与君惜。”
　　见我在那里看着落花飘零，他轻轻地吟出了这样一首诗。声音悲哀而凄婉，让人心痛欲裂。
　　我仔细回味着这首诗，倒是品到了几丝醉人的感情。但我没有改变，冷冷地问道：“是你写的，或是她写的？”
　　“是我们一起写的。”
　　“是你们。”我强调道。
　　“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看看作那首诗的情景？”他避开我的话锋，说道。
　　“不。你把结界破了，让我走。”我冷冷地说道。我担心“夜长梦多”。
　　“我请求你，答应我，好吗？”他站起身子，走到我面前，说道。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诚恳，近乎恳求的语气让我的心刺痛着。
　　我仍旧没有答应，甚至没有答话。
　　他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冲我微微地一笑，随后低垂下眼睑，向一旁走过去了。他的脸色分外苍白，几乎没有一丝颜色，嘴唇上的如水粉色也消失了。
　　“那好吧，我再等等。你走吧，结界破了。”他坐在一旁说到，扔过来一颗药丸。
　　“如果不是解药，我会不惜一切杀了你。”我冷冷道。
　　我用余光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清清寒寒的，望着我，还带着温柔的笑意。如水般的双眸此刻忧伤得似乎要冻住了。
　　我没多停留，走出了竹屋。
　　门口，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晶莹的雪水闪烁着太阳的光芒，缤纷的彩虹展现在眼中。
　　雪化了吗？
　　估计还远呢。
　　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发酸，泪水涌出。
　　“不，我应该高兴才对！”
　　我厌恶地把它们拭去，大步向远方走去了。
　　————————————分割线（此处晴雪有话说）————————————————
　　我边走边检查那解药的真假，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我走得很慢。就在我将要出竹林的时候，一个粉红色的身影突然从我身边闪了出来，那张可爱的脸蛋冲着我做了一个鬼脸，瞪着圆圆的绿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
　　“影儿姐姐！”
　　我吃了一惊，叫出了声：“小雅？”
　　“嘘……”她神秘兮兮地将食指竖在嘴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影儿姐姐，这不是还不到三天呢么？”
　　没错，那故事只讲了一天两夜。那栀子花精显然只把故事说了个大概。
　　“这你不必管了。解药。”我说着把解药递给了她。
　　她丝毫也不怀疑，拿到手便服了下去。然后，她低声说到：“影儿姐姐，是主人让我在这里等你的。主人吩咐我们，将噬心妖魔洛玉良捉回去。”
　　“噬心妖魔？”我惊道。
　　“对呀对呀。主人说了，从他那里可以得知关于崔少瑾那个妖孽不死之身的秘密。”小雅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失去了她原来尖细的嗓音的甜美，变得沙哑了。
　　我的心里又一次刺痛了。莫名的刺痛。
　　虽然他是一个妖孽，但他的妖气很淡，可能没做过什么坏事。主人为什么一定要除掉他？
　　“可是，他不是噬心妖魔洛玉良啊！”我说道。
　　这句话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完全是心灵的驱使。我诧异：除了他不是正好为我这些天的羞辱做一些弥补么？我为什么会有些不情愿？
　　也许是因为他救过我一次，而我却还没有还吧。
　　小雅抬起眼睛瞟了我一眼，眼神中竟然透出一丝怀疑和不屑的深邃，但那些很快便消失了。
　　“是，但他确实是一个妖孽。影儿姐姐，主人的教导，你不会忘了吧？”她从来没有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说过话。我看得出来，她有些怀疑我变心了。
　　“我自然不会忘。”我冷冷地说道，“主人怎么说，我就会怎么做。”
　　她突然笑逐颜开了，说道：“好啊，姐姐，我们进去。”
　　我的心里不无担心。噬心妖魔的山洞离那竹屋并不远，一旦惊到了他，后果不堪设想，小雅可能很难保全性命。另外，那日虽然噬心妖魔经脉尽断，但他是不死之身，可以自己修复，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万一他已经好了，那我们的心恐怕就是送上去的美食了。
　　虽然这样思忖着，但主人既然这样安排，我们就应该照做，不应该怀疑决策的正确性。
　　很快，便到了那个飘着腐臭味的山洞门口。
　　脚下是正在慢慢融化的积雪，头顶是苍翠欲滴的竹林，都飘荡着淡淡的清香。
　　但在这里，一切都被掩盖了，只有罪恶的味道。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我说道。我去，可能会好一些。
　　“哦，姐姐，你小心点哦。”
　　山洞的起始部分还是大片的黑暗，和罪恶一样颜色的黑暗。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边走。
　　终于到了有亮光的地方，是那片空地。
　　噬心妖魔一个人躺在地上，四肢伸展着，无力地瘫在地上，双目紧闭。
　　还好，他的知觉还没有恢复，可以任我摆布。
　　我刚要走近他，却被一道疾风惊到了。
　　定神一看，却又一次见到了那个衣袂飘飘的白色身影，在这样一个肮脏的环境中尤其飘逸出尘，清高不染。
　　他低着头，垂着细长黑亮的睫毛，用带着冷峻的温柔的口气说道：“怎么，眷恋这里了吗？还不走？”
　　看来他还是发现了我。
　　我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害怕极了，退了两步便向洞外跑去了。
　　可我还没跑几步，就有另一道疾风袭来，勒住了我的腰，将我拉出洞去了。我只惊呼了一声，就觉得身体已经被迫移动了很远。
　　耳边响起了一个人的叫声，我只听了一个字，就听不到了。
　　只是倏得一闪，眼前便出现了亮光，片刻后颈部被勒住了。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主人。
　　就在我诧异之时，主人对我眨了眨眼睛作为示意。我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便不再作声。
　　还来不及我多想，那栀子花精便追了出来。主人施展轻功，向竹林边缘飞去。
　　身后疾风阵阵，我能感觉到，是那栀子花精发出功力进攻主人的。但主人都躲过去了。
　　主人在竹林边缘降落了，背过身去，面对着栀子花精。
　　主人的手上下了力气，弄得我呼吸不畅。我突然有些怀疑了，她到底是不是在做戏？抑或是为了把戏做得更真？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心指挥她这样去做的。
　　也就是一瞬间的时候过去，那栀子花精便跟了过来。
　　“黎雪澜，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细细的眉头紧蹙，在脸上因为气愤而微微发紫的皮肤上聚成一团。
　　“崔少瑾，如果我杀了你的惜然，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他的眼睛里的杀气肆意地纵横着，但他却微微一挑嘴唇，带着一丝清冷的笑意说道：“你说呢？”
　　我清清楚楚看到主人暗红色的眼睛里涌出一滴泪水，声音开始变得颤抖了。
　　“如果她死了，你是不是也不打算活下去？”
　　“哼。”他冷哼了一声，笑容竟然温柔了下来，说道：“无论在哪里，生生世世，我们的心都是紧紧相连的。”
　　顿了一下，他瞪着主人，冷笑着说道：“黎雪澜，而你，就会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到阎王那里去了。无论此时还是以后，这里，”说着他指指自己的心，“都不会有你的一点地方。”
　　我清楚地看到主人的脸变得发黑，也明显地感觉到主人在手上下了更大的力气。
　　我为他们的关系更加诧异。我本不愿怀疑主人与妖孽有染，但现在我却几乎已经确定了。主人和那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仙女同样爱着这个栀子花精。
　　我却愈发可怜和敬佩主人。
　　她恪守作为仙人的本分，哪怕痛到心碎，也跟这妖孽保持距离，并想法设法地为世间除害。
　　也难怪从小到大主人看我的眼神都是时而温柔，时而冰冷的。她出神时大概常把我误认为她吧。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却不禁生出一个让我冒出一身冷汗的想法。
　　不！不能怀疑主人！她对我很好！
　　我的心里正纠结成一团，眼前的情景却将我拽回了现实。
　　“好吧，既然这样，崔少瑾，我才不会做成全你们的蠢事。我要放她一个生路，我想你不会自私到一定让她跟你一起死的地步吧？”主人说着看看我，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那栀子花精说完刚才的那句话以后，便垂下了眼睑。这时，他又抬起了眼睛，看着主人，冷冷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自尽，是吧？”
　　“那好，你明白了，那就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难道主人这么做就是为了逼他自尽么？难道主人真的能够放弃她对他的感情吗？那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主人刚才的表现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这样想着，同时注意着这栀子花精的表现。
　　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到了地上，将浓密的睫毛垂了下去。他的嘴唇上淡粉色的光芒跳跃着，显得他的面容凄美异常。
　　我感觉到我的心在滴血，一滴一滴地将我的理智淹没。我此刻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和他的身份，仿佛我真的是那个花仙子，为自己的爱人的处境而担忧。
　　我的理智挣扎着想要从血海里挣脱出来。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和主人在联合演一场戏，目的就是让他自尽，为人间除一害。
　　他这几天让我的精神和尊严备受折磨，我恨他。
　　我是有任务在身的。
　　我是仙人，他是妖。
　　但这些没有作用，心痛是自己没有办法控制的，是理智没有办法控制的。
　　我的心依然在滴血，痛苦欲裂。
　　“如果我死了，你不肯放了她，怎么办？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黎雪澜。”保持那个姿势片刻后，他突然抬起头说道。
　　“哈哈！”主人突然大笑了几声，说道：“那好，我现在就杀了她，你就不会怀疑了！”
　　主人的话音刚落，他便开口打断了：“慢！”
　　“怎么？”
　　那栀子花精的目光移到我的身上，便立刻柔和了下来。他温柔地一笑，说道：“但愿我死以后，你能够想起我。”
　　我几乎听到了我的心裂开的声音。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让我配合主人的计划。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将面部全部沾湿。
　　我竭力让自己闭上眼睛，不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主人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眼前，他将手轻轻地抬起，点点白光泛起。他将手慢慢地靠近自己的脑门。
　　突然，白光消失了，他大笑起来，将手放下，说道：“黎雪澜，你说你是不是很笨？我的惜然已经回来了，你手里握着的是你的好下属啊！”
　　主人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她将头转向我，暗红色的瞳孔中如波涛汹涌，惊异的眼波几乎将我淹没。
　　突然，她的手松了，向一旁倒下去了。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口中有鲜血流出。她受伤了。
　　几乎是同时，他向我这边闪身过来，去抓我的胳膊，想要把我拉过去。
　　我向一旁一躲，并出手进攻他伸来的那只手。
　　他似乎吃了一惊，接了我的几招后，站在了我和主人的中间，严肃地说道：“你还不知道真相么？黎雪澜都承认了！”
　　“你很卑鄙。”我冷冷地说着，泪水却无法控制地流下。
　　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中竟然流露出笑意。
　　“哼……崔少瑾……你上当了……”主人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向后回过头去。
　　在他分神的瞬间，我越过他跑到主人身边，将她扶起来。
　　他突然恍然大悟似的，眉头骤紧，目露凶光，一只手向主人伸了过去。
　　我挡在了主人身前。我知道这是阻止他的唯一办法。
　　他立刻将手放了下去，说道：“黎雪澜，把洛玉良交出来！”
　　我突然明白，主人的目的应该就是要将他引开，把噬心妖魔带走。她应该知道，这栀子花精不会轻易自尽。
　　“崔少瑾，明白得太晚了！我不会同意的。有本事可以杀了我。”主人说道。
　　他的眉头颤抖了一会儿，随后舒展开了，苦笑了几声，说道：“好！我承认我没有本事，因为我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就把洛玉良带走吧。但我要告诉你，别以为我是一个简单的小妖。”
　　说完以后，他的目光又移到我的身上。
　　“我刚刚以为黎雪澜想要提前结束这一切，却一点都没想到是你和她联合骗我的。”
　　他的目光冷峻而温柔，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转身拂袖而去，留给我一个清冷而孤寂的背影——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有如圣洁的、还沾着露珠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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