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醒梦貘

作者: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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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迟暮


      ——闻人攒雪——
      我记得那夜天边无端紫气。
      我记得还愿镇的灯会,十里长街流光溢彩。
      我记得那个眉眼清秀的白衣男子,笑容腼腆,拎起一盏八角宫灯逗我开心。
      我也记得苍术隐身在那伙白衣狐族女的后面,指尖燃起一簇紫色光芒,毫不留情击入我的额头。
      苍术出卖了我……苍术为什么要害我?
      满街灯笼在大风中疯狂摇摆,刺啦一声,鲜红火舌贪婪舔舐纸罩,一个接着一个的燃烧起来。而那些行走其间观赏灯会的人恍若未觉,笑着,走着,在熊熊火海里……
      恍然间我仿佛也成为他们其中一个,泼天火光劈头盖来!
      我怕极了,闭上眼睛拼劲全力的挣扎,可是四肢仿佛是被一种怪力压抑住,越挣扎,越疲软的要命。那些滚滚浓烟一个劲儿灌入我喉咙,烧痛了五脏六腑,“啊——”,终于迫出尖声来。
      白光以比黑暗更快的速度飞快升起,空气中爆破丝丝细细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听清,便被风搅糊了。
      “叫什么叫啊!”有人在耳边埋怨道。
      我缓缓睁开眼,头顶是纹路细致的软帘,宫紫的流苏沿边滑落,整齐一划的微微荡漾。屋内梨木红椅,壁挂水墨,墙角兰草。
      我回府了吗?不对,明明该是在还愿镇才对!还有,床边端着药碗气鼓鼓的小丫鬟是谁?
      “看什么看啊!”小丫鬟眼珠子一瞪,恶狠狠的将药碗往桌上一掼,斜斜溅出不少来。“不过就是穿越千里迷雾区的时候饿了几天,居然身体就受不住了。脆弱的人类!”
      我听她在一旁嘀嘀咕咕,好奇心陡起:“什么千里迷雾区?”传闻,曾听人说起过那个地名,在去东虞之前有一片经年浓雾不散的沼泽地,旷世经纬,险象环生,多少欲去往传说中的东虞而死在那里。莫非……
      “你!云泽公主,现在是我东虞狐族的囚犯!囚犯,知道不?”她语气里洋溢着昭昭得意,直至这时候我才发现墙上尾影凌乱,小丫鬟一转过身,果然,身后摇着长长一条茸茸狐狸尾巴。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眼瞅着我目光痴痴不离她身后,小丫鬟扭头一看,便明白了,于是愈发放肆的左右摇,右左摇,脸上带坏笑,龇牙咧嘴道:“怎么?怕了吧!哈哈~”
      我掀开铺盖,穿着洁白亵衣跳下床,脚一碰地,堪堪一拐——究竟多久没有走路了?我顾不上思虑这些个问题,激动不已的朝小丫鬟扑去,惊呼道:“让我摸摸,让我摸摸。看起来好柔软的样子。你们好神奇啊,怎么长得这副漂亮样子?!”
      啊——小丫鬟先一步闪出门外,眼疾手快,落了锁。她在外面哇哇大叫道:“最讨厌你们人类了!谁要跟你玩!我要禀报夫人!哼!”一跺脚,跑了。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①
      我倚在门上看窗牖外的异国景色,冷冷的,寂寂的,冬天还没过去,再一个月大概要开春了,不知这儿与我故国有何不同。
      不知云泽公主府的侍者们慌张成什么样。
      不知父皇可曾会为我这个女儿担心。
      不知,不知尺素心怎样。那夜在还愿镇遇险,为何至始至终都未曾见到她来助。
      尺素心安全否,或者,为何她回安危偏我身处险境?
      不自觉想到这一层,我收起腿,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一时间只觉得心情随着漫天雪花尽飞散,沉落在地,化作一片空茫茫的晶莹。
      良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侧肩透过长发如梦,首先见到一双顶珍珠勾银边的小巧绣花鞋,清风掀起裙子一角,翩翩然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来人身着一袭素白罗裙,长及膝的广袖绣着几支含苞待放的落梅,或微微绽放两三瓣,或裹得结实,几点含蓄,几点明丽春色,煞是好看。我生在帝王家,一眼看去便知道这衣若放在云泽,定会出自宫内织造局。最神奇的是,此狐,不,是此人身后没有长尾巴!
      惊讶之下,不免想多看几眼,刚抬头,一双手已递到我眼前。
      “贵公主怎么坐在地上,小心,凉。”
      来者樱唇轻启,勾起一抹温温存存的笑纹,那道纹路在洁白如玉的脸上往上攀爬,细细的连到鼻翼两侧。她的鼻子太挺太直,不近人情,眼睛却深深黝黑,一望去,便似陷入了沧海桑田那么遥远,再如何动人心魄的美,都不免带上岁月的疲惫。
      已是美人迟暮。
      “请问你是谁?”我问。
      她垂眸低笑,从容而优雅,怎么看怎么有“秋日胜春朝”的韵味。
      “我是袖烛夫人,敝宫的宫主。多有冒犯之处,还请云泽公主毋要怪罪。”
      任由袖烛夫人携着自己坐到梨木桌旁,边走边道:“公主现在才醒,怕是饿了吧。”言毕眼风扫过我不好意思的沉默,转身,举起广袖垂落的手,拍了两拍,犹如晨鼓暮钟。
      早早排列在外的侍者鱼贯而入,手捧金盘,盛满珍馐佳肴,奇味佳肴,肉香扑鼻,一个一个上前来,有条不絮排列满满一桌子。
      一个熟悉面孔排上前来,眉清目秀,不是苍术又是谁?
      “苍术!”我脱口而出,急急拉住他袖子。
      苍术皱了皱眉头,掠过我瞧了瞧袖烛夫人,袖烛夫人淡笑,似有了然,道:“公主若喜欢苍术,乃是小狐妖的荣幸,那就送给公主好了。”
      我忙拒绝道:“不,不是这个意思。”趁此空隙,苍术轻轻一挣,人转眼消失在芸芸众仆中,不见了踪影,我莫名的慌了,霍然站起来,面对面袖烛夫人,清咤道:“我倒想问问夫人将我软禁在狐宫是何意思!”
      袖烛夫人落梅广袖一扫,款款落座,一壁夹筷子,一壁故作漫不经心道:“只要公主告诉本宫燃天绯玉放在了何处,本宫自然不敢强留。”
      “什么燃天绯玉?”
      “你还装!我们明明看见是你拿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围在周围的弟子纷纷涌上前来指责我。我紧咬下唇,无言以对,鼓圆了眼睛瞪她们。
      却见那抢话女子,远山眉,凤挑眼,略微抬起削尖下巴,垂落了刀子般锐利的目光,刀刀扎人项背,很不舒服。
      “是你!”不是在还愿镇劫我来的绯祥又是谁?还记得在灯会上,我见她的第一眼,脱口而出的第一话也是:“……是你!”无数记忆在太阳穴上撞击,一下又一下,血花飞溅。为何如此似曾相识,我究竟忘了什么?
      “公主,我们区区狐族不敢为难你。要知道燃天绯玉是我狐族历代传承下来的宝物,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只是没有用处的独一无二的奇玉,然而对于我们来说却比生命更重要。希望您能谅解。”袖烛夫人放下筷子,静静地坐在那儿,说着,再无人争言。
      我推开高高隆起的饭菜,转身不愿见。依然是那番话,那个态度:“贵族宝物不是我拿的。我听都没听说过。信不信由你。”
      袖烛夫人一拍桌子,人撑而站立,语气却仍是恭谨的:“那就请公主殿下继续在敝宫回忆回忆。来日方长,慢、慢、耗。”重重的咬死末了数字,忽而低低叹一口气,扶着随同的宫女们悉悉索索的走出去。
      及至门口,挥退落锁得丫鬟,刻意道:“宫内四处迷阵,纵然她出得了门也没什么用。开着吧。”
      听得一伙人的脚步声轰轰烈烈的消失在游廊尽头,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紧开来,看着满桌子的菜也没了胃口,喝过一碗汤,便丢碗落筷,踱到床边,靠着宫紫流苏的床架子,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良久,有清若雨落的声响轻叩。
      循声望去,苍术站在窗牖外面,雪落满了他的眉头,衬得菱形唇,更是红的红,白的白。见了我,赶紧勾勾手指。
      祸水。我在肚子里暗骂一声,侧过头,装作没看见。
      “我没必要害你。若你还信我,不介意跟我来。”苍术几字说完,解释都没解释,说走就走。
      本该不理他的。可是神使鬼差的,我一赌气,翻过窗牖直追上去。
      “坏苍术,你给我等着!”
      我说让他等着,他果然站在原地没动,唇角挽起深深浅浅的笑意,醉了漫天飞雪。待我临近了,竟从袖底伸出颀长素净的手,不由分说牵过我的。开始往前走。
      我本想挣开,可是手臂醉酒似的酥软没有气力,抽不出来,索性听之由之。
      寒风擦亮星子。
      借着微弱的光芒,走出房门的我这才发觉狐宫原来不小,目测百尺以内,白墙黛瓦绵绵,游廊勾庭深深,经三千翠竹一掩映,才当到了头,只要绕过去,视野尽头豁然重启一片新别院。
      飞虹桥底映烛红,石阶通幽水。
      苍术就那么牵着我,一步一步小心的探下去,直至倒数第三阶,他将我置在石阶靠岸的那一边,双双临水坐下。
      波光映透在漆黑眼底深处漾开一片迷离水气,良久,我哑然道:“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没什么,就坐坐啊。”苍术拾起一枚小石子,斜斜击向河水,那水流脉脉流淌静如处子,一扫冬日死寂,可想初春以后该多么湍流活泼。石子一触水面一连三跳,荡开三圈涟漪,圈圈荡漾,渐渐划成无数个小圈。
      “你!”
      “呵呵,不错,你要玩儿吗?”他自顾俯身去拾别的小石子儿。
      我心底一沉,出其不意的将他往河里猛然推去。
      苍术大惊,反手抓过我手臂,一使劲,身形一颤斜斜逸上岸边,这才安全了,就立马跳起来大吼:“你做什么啊你!”
      我毫不示弱的站起来,仰头质问道:“那我问你,你将我抓到这个鬼地方来做什么!”“什么鬼地方,你不觉得狐宫很漂亮吗?”“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害我?”一根手指竖到我唇前,苍术目光静谧,仔仔细细的看着我,轻声道:“不可怪我,这是宫主的命令——可你看你多可爱,夫人对你多好啊。”说完了语气再降三分,苍术的嘴唇递到了我耳边,呵气成雾:“你放心,除了我之外,若真有人要害你,我定立即送你回云泽。我发誓。”
      在岸边消磨了少顷,明月如练映着静止铺地的雪光越发皎洁,我心头忽然无限柔软,觉得只要有苍术在,在哪儿都是好的。

      天上明月千百年来从未变更,而地上的人呢?正渐渐衰老。
      袖烛夫人站在窗后,目光沉寂如水,静静地望着桥下阶上的那两个嬉笑的孩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微含笑。
      肩头一暖,却是老宫女豫窅披一件大裘过来:“夫人,你确定真是这个女孩子了吗?”
      一抹转瞬即逝的光芒从眼角一闪而过,袖烛夫人若有所思的拉拉衣领,忽的一叹,答非所问:“豫窅,你说,明明想他们那个年龄发生过的事情都还恍如昨日呢,怎么说老就老了呢?”
      跟随几十年的豫窅进退得当,恭谨有礼,显然是见多了场面的。只抬起手臂,毕恭毕敬的扶着她朝回走去。落了帘子。宫紫的流苏轻轻荡漾。

      ①唐•杜甫《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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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美人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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