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落画沙

　　寒来暑往，凋零的是记忆，成长的是技艺。
　　两年的时光，说它长，又怎敌得过过去十几年的安逸时光；说它短，又明明觉得好像重新活了十几年一样。
　　因为在教坊里的每一天，她都度日如年，她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也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每当心中那股强烈的仇恨逼得她喘不过起来时，她就会拼命地拿练习来填补自己。练习琵琶，不惜磨破了手指；练习唱歌，不惜唱哑了喉咙；翻阅古乐典籍，研究残损舞谱，可以不眠不休；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她当成二十四时辰来过都嫌不够……每一天，都绝不允许虚度，只为了有那么一天，兄妹可以团聚，父母可以瞑目，而这一天，真的就要来了吗？两年，七百三十个日日夜夜，终于就要换来这么一天了吗？
　　“妹妹在想什么呢？可是在担心明日允王六十大寿的晚宴？”
　　“妹妹？”
　　一股暖流从肩头涌向心房，心里蓦然一惊，抬头见是俪晴，心下松了一口气，眼前模糊地飘过一丝失望，迅速整理好情绪，笑道：“姐姐明知故问，是在笑我怯场吗？”
　　“我可不敢，自己都悬着一颗心呢！”俪晴把手从王珏肩头抽离，在王珏身旁坐下，“妹妹，你…。。”
　　“嗯？”王珏望向她。
　　俪晴呼了一口气，凝神望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的，谈……谈乐师明晚也会去看的，你……可千万别让他失望啊！”说完，一溜烟跑出房去了。
　　王珏眨了眨眼睛，莞尔，提声道：“姐姐也是啊　！”
　　姐姐的心思，妹妹怎会不懂呢？自从一年前谈乐师调回殿前表演后，你就更加发愤练习琵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令谈乐师刮目相看。可是，明晚，对我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晚，我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姐姐，对不起了，王珏在心里默念道。
　　“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俪晴停下来，扶着墙壁，呼呼地喘气。
　　是的，她肯定懂的，她一定会帮我的。以前也都是她帮忙，自己才有机会和谈乐师独处的，虽然只是静静地呆在他身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上，但也够了，因为在他的琴声里，已经听到很多了，很多他的故事、他的心声。明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心声弹给他听！让他知道自己的不同！
　　嘴唇微微勾起，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紫罗兰盛开在嘴畔。

　　※※※

　　左教坊　练功房内

　　“明明都是同时训练出来的，师傅这样做明显就是偏心嘛！”施黛丽心有不甘地拨弄了一下琴弦。
　　“咚”地一声，唬得身旁的叶霜霜都吓了一跳。“黛丽姐姐，你也不要愤愤不平了。王珏姐姐、俪晴姐姐、子怡姐姐本来就很厉害啊！只要我们好好练，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她们一样出去表演啊！”
　　“哼！好好练？那要练到什么时候，人家都已经飞上枝头作凤凰了，我们才去献媚啊！？”施黛丽没好气的说。
　　“明儿她们三个也不过就是个预演罢了，有必要这么激动吗？”席宁面无表情地翻着乐谱，心里默背。
　　“你……”施黛丽正待发作，被叶霜霜拦了下来。
　　“我倒是挺好奇，为什么是她们三个被选上。”谢竹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叶霜霜不明就里道：“那自然是师傅认为，她们三个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啦！”
　　“仅仅如此吗？论才艺，首推俪晴是没错，相信我们之中琵琶没人能弹得过她，连师傅都止不住夸她，如奏仙乐，但她姿色在我们中也就算个中等，气质上还带点异域味道，不伦不类；而王珏，姿色是没得说的，而真正有多少实力确是甚少在我们面前表露过，平时的练习演奏根本没有尽全力，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上官子怡嘛，倒是才貌双绝，可少言寡语，根本就是一个怪人，似乎巴不得别人都注意不到她，可偏偏气质超群，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看起来，各有所长，又各自有其短处。你们不会觉得很有趣吗？”谢竹韵冷静地分析道。
　　大伙儿听得目瞪口呆，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竹韵姐姐，你的意思是？”叶霜霜试探道。
　　“还未出师，就送往王亲贵族府上表演，开这种史无前例的先例，定然是被逼急了的。除了如今教坊里青黄不接，我们的师姐中并无能人等外在原因外，肯定还有其他…很特别的原因。”谢竹韵皱了皱眉。
　　“什么原因？你别卖关子了！”施黛丽急道。
　　“呵，这自然是要问师傅了！我只是一个还未出师的宫妓，怎会知道呢？”谢竹韵冷笑道。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们？”施黛丽穷追不舍。
　　谢竹韵撇了撇嘴道：“告诉你们又何妨，反正你们根本够不上什么威胁啊！”
　　“你……哼！就算我们不成什么威胁，你还不是要被三个人压着！”施黛丽反唇相讥。
　　“所以我才说有趣啊！要都是你这种人，那日子还怎么过啊！”谢竹韵一脸不屑。施黛丽一听这话，见其一点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当下就火了，眼看就要一巴掌扇过去了，幸而叶霜霜等人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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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练功房里整个乱成一锅粥了，只有席宁一人自顾自地翻阅着乐谱，全然不管身边的混乱，只是她心里却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

　　允王府大厅

　　“红色福星长寿吉祥大灯笼二百零六只，小灯笼一百零八只，十尺红色织锦丝绸一百匹，三尺红色织锦丝绸二百零八匹，云南极品普洱茶三十两，安徽黄山毛峰十两，杭州龙井茶八两，福建冻顶乌龙茶二两，上好花雕…。。”
　　“段公公到！”一声响亮的通报声，打断了井然有序的材料汇报。
　　“你们先退下吧。”厅上座有慵懒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不耐烦。
　　“是。”众厮缓缓退下。
　　“奴才见过王妃。”段公公叩首行礼。
　　“免了，起吧。来人，给公公看座。”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特意提了一下音，于是声音的清丽就再也无法被“埋没”了。
　　“多谢王妃。”段公公扶着来人的手往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举足之间，尽显老态。
　　“段公公，今儿有何贵干啊？话说明儿才是王爷的寿诞，您要贺寿的话是不是来得太早了点？”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之音。
　　段公公抬头稍稍打量了王妃一眼，还是那样艳丽逼人，连说话习惯也没有丝毫变化，看来王府生活也未曾改变她分毫，转而笑道：“奴才是为送名帖来的，请王妃过目。”段公公双手奉上。自有人接了，毕恭毕敬地呈给王妃。
　　“是明儿晚宴上表演的节目和乐师、艺人的名单。”段公公补充道。
　　“呦，就为这啊！公公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倒难为您这么大的岁数跑来跑去的，遣个丫头送来不就完了。这要累倒了，算谁的呀？”王妃边看名帖，边阴里阴气地道。
　　段公公知道，她还是在怨他，他也不生气，仍笑言道：“有劳王妃费心了，奴才这把贱骨头，倒还能撑两年。”
　　“哼！……这几个名字，倒瞧着眼生。”
　　“回王妃，这三个，是前年新纳的，再过个把月，就该出师了！”
　　“哦？又是一代才人出…。。也就是说，现在还没出师喽？段公公，你倒是越老越糊涂了！这等还未出师的丫头，何时有就往台面上送的道理？”王妃突然厉声道。
　　段公公倒也不急：“王妃责备的极是，但王妃也是知道的，自从王妃嫁入允王府之后，教坊里就再无能人了。”
　　“你别给我再提以前的事！”她感觉喉咙里有团火在烧，尽管一直在克制，却仍是冒了出来。
　　“王妃不愿听，奴才就不提了。娘娘现在身份尊贵……”
　　“闭嘴！”说时，她“霍”地已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身份尊贵？你以为我愿意的吗？困在这暗无天日的黄金囚笼里，夜夜侍奉一个都可以当我爹的人！”
　　“娘娘请慎言！”
　　“你怕什么，这里有没有外人！我现在连说句真心话，你都要干涉吗？枉我当初敬你重你，事事都听你的！”她的声音已经透出了一丝颤抖。
　　“难道我不曾把你当成亲孙女般疼着，护着？”段公公略微有些哽咽了。
　　“哼，试问，谁会把亲孙女往火坑里推？”她噙着泪水，怆然问道。
　　“你现在不是已经贵为王妃了？”
　　“哈哈哈，要不是那老太婆是个病鬼，死的早，允王又是个老淫棍，哪轮得到我来当正室？”她笑得凄然，泪珠儿一颗颗成串儿地落下，却越发楚楚动人，“亏我左诗诗，还天真的以为凭一副好嗓子，就真地可以自食其力，自由自在地过活，到头来，还不是成了别人争权夺利的工具……”说到这里时，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孩子啊！苦了你了！”段公公亦是泣不成声了，抱过左诗诗，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是爷爷对不住你啊，孩子。可是明晚那几个新来的，你必须让她们上啊，你都已经到这份上了，难道要爷爷功亏一篑吗？”
　　左诗诗不语，只是埋头在段公公怀里痛哭。
　　此时，仿佛只有哭，才可以释放这么多日子里来压在心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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