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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十八岁那年,我毅然离开了生活十八年的小镇江城,背着简单的行囊怀揣着五光十色的梦想,独自一人踏上了开往南京的列车。我坐在床边,透过玻璃看见姐姐和爸爸不停地朝我挥手,张开嘴喊着“一路小心”。我突然便不忍心再目睹这样的离情,害怕再过一会儿,我的眼泪就会奔涌而出。我扭头将视线从站台的亲人出移开。
其实我的亲人就只剩下爸爸和姐姐了。自从十岁那年爷爷去世后,几个叔伯便和我家断了亲戚关系。于是家族从此散了伙,只剩下我们一家人还留在江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梦见爷爷给我买熟透的香蕉,看上去已经开始腐烂了,许少杰依然在旁边张牙舞爪地嘲笑我。于是我偷偷地将香蕉扔进了后院的菜园,然后用野草掩住。然后爷爷的脸开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悲伤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用尽一生的岁月。
我总是在这样的注视中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我跑到后院拨开杂草,却发现除了蚯蚓蠕动的半截身子和西瓜球迅速缩成一团的躯壳便什么也没了。一定是蚯蚓偷吃了那些香蕉,我恨恨地想着,在渐渐合拢的草丛上使劲地踩了一脚,好像这么做,就能弥补我偷偷扔掉香蕉的错。
十七岁那年妈妈患病去世了。我的妈妈叫严雅芬,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冬天的时候她总是给我织很好看的毛衣,我最喜欢有一件黑色的,胸前有一个篮球。那一年我第一次在体育课上认识了篮球这种运动,拿到毛衣时激动得不得了。所以那一整个冬天,我都穿着黑色毛衣向许少杰炫耀。只是过了春节,许少杰真的有了一个篮球而我脱下了那件毛衣。有天早晨姐姐叫我起床时,我睁开眼睛看到二十多岁的姐姐那么像年轻时候的妈妈,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我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妈妈再也不会叫我起床了,再也不会为我准备热腾腾的早餐了。
许少杰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实我挺讨厌他的,从小他就欺负我,和别的小朋友嘲笑我长得丑。我照过镜子,可我觉得许少杰拖着两条黏糊糊的鼻涕时也挺难看的。许少杰家很有钱,我经常问他,许少杰,江城里有钱人家都搬走了,你家怎么不搬呀?每当这时,许少杰就会抬头望着天空,幽幽地特矫情地说:“因为我舍不得小炜你呀。”我特讨厌许少杰故作忧郁的样子,他明明长的那么好看,家里又有钱,还总是欺负我,看上去却一副苦大仇深的贱相。所以我从不叫许少杰“阿杰”或“小杰”,我觉得两个男孩子之间“小炜”“小杰”地叫特恶心。可是许少杰从不这么觉得。
其实我真正的朋友只有许少杰。我离开江城时许少杰对我说,邵炜,我一定要在南京遇到你。这是他第一次那么严肃那么认真,用近乎虔诚的语气叫完我的名字,以前他一直叫我“小炜”。于是我突然想起十岁那年他为我打架的事。许少杰被打得全是淤青,回家后又被他爸揍了一顿。可是许少杰眼都没眨一下,说:“等我长大了,他们就打不过我了。”我不知道这个“他们”里有没有包括他爸,许少杰和他爸一直就没和谐过,吵架了被赶出门他就和我挤一张床。
我坐在火车上,看着小城离我越来越远,而这十八年来的生活记忆在火车的轰鸣声中被彻底唤醒,这些陈旧的往事撒满了整个车厢,盖住了我充满泪水的眼眶。
我记得小时候开电摩的阿三叔叔,每天早上五点他便会开着电摩在弄堂里叫唤。车后座挂着两个大箱子,左边是馒头,右边是新炸好的油条。小时候我很喜欢吃油条。妈妈总是给我买一个肉馒头和一根油条,过一会儿村口的豆浆店就开张了。那时候我喜欢在豆浆里放酱油,然后绿色的葱花浮在上面就是我美味的早餐。可是有一天,我也不记得到底是十岁那年还是十三岁那年,阿三叔叔的电摩再也没在小巷里出现过。
从前的星期二下午,电视里都是黑白条,有点像武士头上绑着的头箍。我总是在暑假的星期二下午和许少杰去田里抓泥鳅。有时候我真想把许少杰光溜溜的后背抹成电视里的黑白条,可惜我和他就像胳膊拧不过大腿,许少杰轻易就能将我推进泥沟里,把我弄得满身狼狈他却毫发无损。每当这时,许少杰就笑得特猖狂,而我只能趁他得意时朝他脸上抹一把泥。
我家在巷子的最里处,门口是条长长的青石路。我听老师讲过,从前的江南就是这样的。可为什么书上的江南都那么美,江城却那么穷?烟雨朦胧的时候,我家门前就涨起了水。八岁时我卷起裤腿梅雨依然渗透了我的长腿裤。直到十五岁我才终于能够踩着积水轻易地走出巷子而裤子依旧是干的。
我常常梦见古色古香的江南民居。每当老师讲到江南,我就有种亲切感。我想我对江南有着某种特殊的依赖,有时候柳絮从我头上飘荡我就以为是江南女子的衣袂飘飘,裙摆飞扬。江城的人生活得简单朴实,而我总爱沉湎于自己的幻想,撑着竹筏在江南水乡,在秦淮河,摆渡两岸的少男少女。我年幼时的梦想是当一名船夫。
火车长长尖锐的鸣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将我从江南小镇拉回了坐铺上。我只能买坐铺票,江城到南京那么远,以至于我还没离开脚下这片土地,心就开始在怀念了。
其实我是爱着江城的,尽管它看起来一直都是又破又旧,被人遗忘。可是我清楚地记得路边的冬枣树,以及挂在树上的红裤衩。
我看见了我的家,五星红旗在屋顶随风招展,似乎在跟我说再见。然后我想起了爸爸。
爸爸对我说过,他是个胸无大志的男人。我也觉得是。爸爸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人能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他珍惜亲人甚至舍不得离开我们出去打工。我总能回忆起从前每个傍晚他和妈妈一起从钢铁厂回来,姐姐为我们做好丰盛的晚餐。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刚及四十的爸爸头上有了不少白发,那一刻我的心莫名地发酸。爸爸竟已经开始老去,再也不是那个把我扛在叫我“小英雄”的年轻爸爸了。
我记得妈妈去世的时候,爸爸一个人蹲在墙角愁闷烟,他将巨大的疼痛和眼泪混进烟碱里,然后狠狠地吸进肺里,那些岁月的伤痕就一点点雕琢在巨大的肺叶里生动无比。究竟需要怎样的隐忍,才能将这一切悉数藏起,只留给众人一个孤独的背影?
我的姐姐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她有着江南女子温婉的面容和脾气,也有着不同一般女孩的成熟与端庄。从我出生起,姐姐就帮着家里做事,还要照顾年幼的我。姐姐曾对我说,妈妈唯一一次打了她是因为十岁的她没看好二岁的我,我的手被刚出锅的汤水烫伤了。这是唯一的一次,从此以后她再也没犯过这样的疏忽。
可是我觉得,姐姐的心里始终有自责。失去妈妈的时候她那样绝望的眼神,让我觉得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躲开妈妈打过来的手。只是身上的伤疤会渐渐愈合找不到痕迹,疼痛也会慢慢消失。心里的伤口呢?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慢慢愈合吗?我的姐姐,在照镜子时还会对着自己露出明眸皓齿的微笑吗?
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小城了。只因姐姐对他男友说,我一天不上完大学,她就不结婚。可是她不知道,我从三年前就下决心要当个画家了。
只是我坐在火车上,心里充满了对这个江南小镇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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