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随

　　天澄澄，如碧如玉，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小花芊芊吸纳着清新的泥香，青鸟雀跃在花架间吊着嗓子，歌喉婉转，煞是动听。
　　嘀嘀嗒嗒，有残雨蜿蜒溜下青瓦，跌入屋檐下方那口水缸。回廊下，我伸手截过一滴凹进掌心，甫一握触冰冰凉凉的，当真沁人心脾。

　　隔窗而望，蔓吟半躺在榻，正温顺地靠着林子秋的胸膛，梨涡浅浅，由他喂着汤药。竹帘闲垂，虚融着清净，我拂干掌心清凉，回想他二人适才重逢的画面，不觉为那深切的相拥，幽幽地吐了口气。

　　终究，我不够了解蔓吟，错将她执着视作任性，最始料未及，她以生死为赌注的勇气。
　　至于林子秋……我更加错怪。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那冷漠与绝情俱是假意，他不过是为提早斩断情丝，以免日后纠缠不清，愈加痛苦罢了。

　　所幸，徐尚对两人恋情终于默许，为了唯一的血脉，做出最大的让步与妥协。
　　我不知两家昔年究竟因何结下梁子，也不晓得徐尚与林子秋之间究竟达成了何种协议，总之蔓吟肯用药了，得救便好，能安然无恙即可……

　　“咳咳咳……”一阵急咳蓦然自屋内响起。我一惊：是蔓吟的。谁承想正要进屋，却和林子秋在房门口撞了个满怀。

　　及时相扶，林子秋没有斥责我莽撞，反而随和问：“可有撞伤？”
　　我尴尬地拉开距离，对上他关切的眼神，不由脸面燥热，遗漏了回答，“小姐可是犯病了？”

　　“不是。”林子秋神情局促摇摇头，讪讪的道，“我药喂得急不慎呛着了她，药汁污了被褥，故而出门唤人。”
　　我松了口气，“玉苓这就去。”正欲进屋收拾，他却唤住了我。
　　停步回眸，“公子有何吩咐？”却见他的手上已多出只小匣子，约摸两指粗细的雕花木匣。

　　不多言，他将匣子递了过来。我不明所以接过，好奇地推开一瞧，匣中躺着的，正是我的玲珑木簪。
　　“适才问了蔓吟，她道此簪为你所有，你且收好，莫再遗失了。”林子秋道。

　　“恩。”我眼眶热热颔首，失而复得分明该喜悦，却叫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
　　感激拜下，“多谢公子！”
　　“快别多礼。”林子秋及时托起我，有些好笑，道，“一支发簪而已，你无需介怀。”
　　我但笑未语。一个声音却响起道：“那是因为你不明白，这簪子对她而言何其珍贵。”
　　转首。蔓吟正扶在门边，瘦削不堪的身段，风吹即倒。

　　“怎出来了？”林子秋忧心忡忡上前相扶。
　　蔓吟覆住他手示意无碍，遂泪眼朦胧望向我，有些哽咽，“是我大意，险些将你娘的遗物丢了，这几日累你焦急，真对不住…”
　　我轻轻摇了摇头，既是雨过天晴，又何必再追究过往冥晦，更何况生人，远就比死物珍贵。

　　这之后，蔓吟日渐康复。或是忙碌，林子秋并不似我预想中那般殷勤，只隔三差五差人捎来书信，偶尔亲临探视也不过分逗留，总之鲜少照面徐尚，而徐尚似也仍存芥蒂，尽量避免同他相见，虽然已答应他与蔓吟来往。
　　蔓吟却容易满足，不厌其烦将林子秋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只差揉碎嚼进肚里珍藏起来。有一回林子秋也不知是否写来了天书，她竟爱不释手揣怀里睡了，翌日被徐尚撞见她仍独自捧着信件偷乐，遂荣登‘信痴’宝座，与我这‘簪痴’并称徐府‘双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生活似是恢复如常，可又总觉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蔓吟痊愈了，雨季也远离了伝州。这日晴空万里，林子秋怕她累着，便乘来马车邀她郊游。徐尚不甚放心，命我同往悉心照料着，我依言照办，孰料扶蔓吟上车自己正要进入车厢时，却被车驾上相候的车夫拽住了手腕，一把扯到他身旁。

　　跌坐。“你？！”我莫名。
　　“人家卿卿我我的，你这丫头进去凑热闹，也不嫌臊得慌。”那车夫衣着粗简不甚起眼，被一顶斗笠遮住了容貌，嗓音低沉，说不出的古怪。
　　我狐疑，帽檐低低瞧不清他脸。直至林子秋满带笑意的声音自帘后传出道：“莫要闹了子昭，起程吧。”那车夫方抬起斗笠露出俊秀的脸庞，扬唇冲我一笑。

　　“二公子！怎是你？！”对方眼瞳中投映出我诧异夸张的表情。
　　林子昭一扯嘴角，别开眼并不看我。扬鞭策马让车动了起来，他怪笑道：“怎么，许你这小丫头跟随，不准本公子前来？”

　　我皱眉。枉我先前对他印象挺好，不想他竟这般轻视我们丫鬟。我忿忿不甘，没好气道：“玉苓相随乃职责所在，我家老爷交待过，必须寸步不离保护小姐。”
　　“哦？”林子昭用余光狐疑地瞟向我弱不禁风的胳膊，“但凭你一届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有那能耐？”

　　此人好生可恶，不愧刻薄文人一枚，损人都不带脏字。一时间寻不着反驳之语，我嘟囔了句，“反正办正事来着，起码比你名正言顺。”
　　“是么？”那升调听着着实歪腻。他朗笑道：“不才替兄长赶车，也无甚不妥啊。”
　　“……”尤记徐尚教诲行事勿逞口舌之快，我忍气吞声不予计较，遂挪了挪位置靠边窝着，与其保持距离。

　　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腰酸背痛艰难地爬下马车，望着河滩上某人生龙活虎的身影，心里一阵咯得慌。
　　下了车，“玉苓，你没事吧？”蔓吟关切地扶着我，林子秋自车内取来一只水囊，我道了声谢接过饮了几口，呼吸着河岸清爽的空气，总算觉得不那么恶心。

　　“哥，杆子饵料已备齐整，可以带徐小姐过去了。”安放好渔具，林子昭从竹桥上走了过来。我现在一瞅见他胸口便堵得难受，还道他多全才竟会赶车，原不过是个半吊子，且不论累我颠得七荤八素，浑身似欲散架，只回观那一路惊险，我真怀疑，自己能否活着见到老爷。

　　我仔细瞅了瞅蔓吟气色。恩，不苍白，还挺红润，看来有林子秋照护，确实稳妥。
　　蔓吟则担忧地望着我，问：“要不，我还是陪着你吧？”
　　“别介啊。”林子昭闻言忙不迭将我扯离蔓吟身旁，诚恳笑道，“这出游一躺着实不易，小姐与哥哥焉能不尽兴再归。这样吧，小姐若是信得过，不妨就将玉苓姑娘交由在下照顾，何如？”

　　蔓吟犹豫了。其实我打心眼里渴望她拒绝，可瞥见林子秋从旁有些失落，连忙言不由衷道：“小姐，我舒服多了，你同大公子先去吧。”
　　“真成？”
　　“恩。”
　　旋即，蔓吟拽过林子秋的手，很没义气地将我抛给林子昭，笑靥如花钓鱼去了。

　　随之，林子昭斜倚着马儿，一脸玩味提议道：“你若觉着干等无趣，不若咱俩另谋他法，一起玩可好？”
　　我一乐，不适之感顿时烟消云散，“公子您贵庚？还玩儿？”
　　对方似乎对我的疑问很是满意，拿着那顶斗笠煽着凉风，笑吟吟答道：“不才今年一十又九，很乐意为姑娘解闷。”
　　“不必了。”我失笑摇了摇头，竹桥上蔓吟和林子秋正有说有笑，璧人入画，山水成诗，宛如我儿时所见，娘指间针下的戏水鸳鸯……

　　“原来你喜欢垂钓。”忽地被林子昭挡住视线，我惊退两步，才发现不知不觉，竟走了神。
　　“只可惜，鱼竿为恋人专属，并未有多余哦。”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意味深长，双眸微眯紧紧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眼中看出什么。
　　我不甚喜欢这种被洞悉的感觉，于是别开脸，去抚马脖。

　　意料之中，是匹好马。琥珀般通透晶亮的眼睛，没有驴子的哀怨和梅花鹿的羞怯，体型矫健较塞上神驹分毫不逊色，却怎奈，遇上林子昭这等差劲的主人？
　　任由我手轻轻抚过火红的鬃毛，马儿目不转睛凝视着我，我亦一瞬不瞬望住它。

　　不经意，林子昭朗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道：“它喜欢你。”我轻轻一笑扭头再瞧，他含笑而立，眉宇间已是一片澄明。
　　“喂点水吧，跑了许久，它该渴了。”我提议。他颔首应好，遂除了束缚，将马儿牵至岸边。

　　“七月，今日多有辛苦，回家我会犒劳你的。”林子昭宠溺地拍拍马背，拍落的粉尘轻轻飞扬，卷着徐徐岸风，很快不见了踪影。
　　我小心翼翼踩上一块鹅卵石，蹲下身，看着马舌舔/弄着清水，按捺不住好奇询问他，“它叫七月？”

　　“恩。”他微笑点头。我正欲称赞这名字取得形象贴切，七月这时恰好离水，甩头打了个响鼻。
　　“唔。”被马喷嚏喷了个正着，我举袖擦了擦脸，分外窘迫。
　　林子昭低低咒了句。孰料祸不单行，别看这七月形貌强壮，实则胆若鼷鼠，见有小鱼儿绕着前蹄游弋，不由惊嘶一声人立而起，连连践踏出无数水花。

　　“哈哈哈……”透过漫天珠滴，依稀可见竹桥那端，蔓吟、林子秋双双笑得前俯后仰。
　　“七月！”林子昭巨吼声起，我抹了把脸定神瞧去，却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好似从水里刚刚捞起，竟是同我一样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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