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饶是钟氏说得口水都干了，凤姐只当她是在唱戏，反正就是三个字：不同意！

　　看着眼前这张唇红齿白，和离之后反而更显好气色的面容，钟氏心底无名之火越烧越旺，只是碍于某些情由，不能直接发作。

　　“大姑娘，实与你说了吧，你道那粤海将军是如何知道你的名声？”

　　凤姐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刮了刮水面，漫不经心道，“我也正好奇着呢，俗话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

　　钟氏也端了茶杯，垂着眼皮，脸上神色阴沉，像是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凤姐继续往下说，“几个月前我翻看账册，发现广东那几间洋货铺子的账目跟市面上的行情有好大出入，秘密派了人去访查，果然揪出一伙子吃里扒外的蠹虫，便都一气处置了。想是那伙人心头不忿，到处说我坏话，恰好被那邬大人给听着了？”

　　那伙胆敢做假账、私吞店铺货物和收入的掌柜账房伙计们，除了一两个是凤姐自己心腹，其余诸人要么是钟氏陆续安插进去，要么是受贾政夫人王氏指派或收买。

　　而那些货款也大半流入这一对姑嫂手中，凤姐还是借着王子腾的人手和关系处置的这批人，并且也没拿回本属于自己的那笔银钱。

　　落入婶母和姑母口袋里的部分看在老太爷情面上没有继续追查，权当孝敬长辈了。

　　至于追缴回来的那部分也托付王子腾转交广东提督学政曾大人，用于捐助当地官学。

　　不仅如此，她还亲自写了文书加盖印章，承诺每年捐出几间店铺六成盈利所得，一半上交学政衙门统一支配，一半用于兴办义学和修建藏书院。

　　只不过，这份文书和约定，王子腾并不知情。

　　这是凤姐给自己预留的后手和保命底牌，一旦王家在京城失势或有其他不可预料之事发生，以致危及自身，广东便是她的退路。

　　王子腾都不知道的事，钟氏更是无从知晓，听见凤姐提及洋货铺一事，立时有些心虚。

　　因为这件事，王子腾私下将她好一顿教训，不是怪她贪污侄女钱财，而是怪她事先不曾和自己商量，行事不密手法又太过粗糙。

　　在王子腾看来，要么不做，做就要计划周详布置缜密，并为自己准备好退路，务求一击必中、一击毙命。

　　若不成，也当沉着冷静，立时封住知情人之口，以免暴露自己或留下什么后患。

　　瞧大丫头这油盐不进的死样子，还以为她是当年王家最得宠的凤姑娘呢！殊不知她这些年借着贾家王家的势力，干下的那些好事，早落下无数把柄在自己和其他有心人手上，随便放出一二证据，就够这丫头吃一壶的！

　　钟氏“啪”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看了四周围服侍的人，道，“来家的和周家的留下，其他人都出去，不叫你们不许进来！”

　　丰儿几个抬眼看凤姐，见她点头这才跟着出去了。

　　留在屋里的两个婆子，一个是来旺亲娘，一个是来旺丈母娘，而来旺，正是凤姐曾经的心腹，前身大半不法之事都是交给他去办理。

　　壳子里换了个人后，凤姐明面上依然看重来旺，却将他逐渐边缘化了，来旺自己没说什么，依旧兢兢业业地办差，他媳妇却很是不忿，不止一次往王夫人和钟氏面前献殷勤。

　　想是她拿着所谓的把柄投诚了钟氏，也不知这里面来旺参与进入多少。

　　凤姐抬头直视钟氏，神情似笑非笑，等着听这位好二婶能说出什么来。

　　“长安府的张金哥，以及放话非她不娶甚至因此害起相思病的李衙内，大姑娘可还记得？可是巧了，那长安节度使云光正是邬大人的远房表弟，如今那封以贾琏名义发去云府嘱其代为周旋，务使李衙内与张金哥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书信正在邬大人手里……”

　　余下的话不用说，那封信虽是出自贾府文书之手并盖有贾琏私印，贾琏却不知情，而是王熙凤收了水月庵静虚三千两银子好处后，私下所为，经手人正是来旺。

　　如今王熙凤已不是贾家的琏二奶奶，事情一旦暴露，贾家非但不可能帮她遮掩，只怕还会因此彻查，留心查访她做琏二奶奶的几年间，有没有假借贾家名义犯下其他类似不法之事。

　　一旦查出王熙凤私放高利贷盘剥百姓以致逼死人命，并其他数件包揽诉讼之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届时即便王子腾肯出面调停，贾家也势必不肯干休，真到了那个境地，凤姐别说家财难保，只怕还有牢狱之灾。

　　王家容得下和离再嫁之女，却绝不可能坐视家中出一罪女影响家族名声。

　　以丈夫王子腾一贯手段，只怕不等官府上门问罪，王熙凤就要“惭愧自裁、以死赎罪”，连服侍她的这群下人只怕下场也会很凄惨。

　　以王熙凤一贯的聪明决断，钟氏相信她不会想不到这些，也不会不知道，在嫁人和殒命这两个选项当中，该选哪一个。

　　然而，让钟氏失望的是，凤姐听完后，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忧虑，反而饶有兴致地问，“姓邬的就是拿着这么一封只有劝谏之意并无威逼之情的寻常书信作要挟，而我那英明神武、智计深沉，身为一品大员的好二叔就这样被个区区从四品的游击将军给拿捏住了？”

　　是你傻，是我傻，还是你们夫妻把原身王熙凤看得太傻？

　　一个从小被王老太爷当做男孩一样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一个熟谙权贵豪门交际规范和后宅权利游戏规则的贵女，一个无视朝廷律法不惧因果报应的法外狂徒，能被区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吓住？！

　　哦，差点忘了，不惧因果的原身已经携带满身罪孽下地府接受审判去了，接下这位法外狂徒烂摊子的人正是自己。

　　钟氏被她问得愣住，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竟然把问题又踢回到自己夫妇这边。

　　“不是，你自己造下什么罪孽自己清楚，关你二叔什么事？凤丫头，不能天下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有好处拿的时候没想起你二叔，有过错需要别人帮你处理善后的时候你倒是想起来了……敢做不敢当，损人利己，遇事就推至亲之人上去挡枪，老太爷是这样教你的？！”

　　钟氏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杯盏乱响。

　　凤姐失望地摇头，起身走到一扇窗户前，指着广阔的天空说道，“二婶，你教导两位妹妹的时候，别忘了教她们：身为官眷，眼光该放得远些，不要总盯着后院一亩三分地，更别随便拿儿女亲事作筹码，以为什么事都能用和亲联姻的那一套去解决，以免落入本可置身事外，反被别人设套拿住，一脚踩到坑里去的两难之局。”

　　钟氏听糊涂了，“什么意思？”

　　凤姐提醒道，“二叔擢升九省统制，奉旨出京查边，代天子督管东南、西南九省军务，负责监察九省武职官员，审查其得失功过。这粤海将军只怕有诸多不妥之处，这才先下手为强，用一封语焉不详的书信和求娶亲事作借口试探二叔态度。

　　不应承这门亲事还好，一旦应下，岂不正好露了怯？若是被粤海将军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其他人有样学样起来，二叔这差事只怕就难办了！”

　　钟氏不是蠢人，其祖父曾任吏部侍郎，致仕之后经常在巡查家学之时举朝堂之事为例，教导子孙为官之道以及官场中种种阴谋算计。

　　钟氏虽不留心于此，到底听过不少，此时被凤姐这么一提醒，心底登时一咯噔。

　　想到丈夫在来信中特意叮嘱，“若事有不谐，不可强逼凤哥儿从命，若激起其刚烈凶性，恐有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之险，慎之！慎之！”

　　钟氏于是立刻转换了面色，柔缓了声音语气，“好孩子，你的考虑不无道理，我同你二叔不过是怕你后半生孤苦，难得遇上一个对你有意，身份地位又过得去的人选，不免心急了些，你既无意，等我们再为你寻更好的便是！只不过——

　　凤姐见钟氏变脸如翻书，改了声气不再咄咄逼人，心中不免好笑，走过去亲手往钟氏空掉的茶杯里斟上茶水，主动问道，“只是什么？婶婶若有为难处不妨直说。”

　　钟氏亲切地拍了拍她手臂，苦笑道，“只恐拒婚之后，万一那邬大人恼羞成怒，将你假传书信之事告诉贾府，那可如何是好？”

　　贾政是个温厚君子，又是凤姐的姑父，即便不维护也不会追责。

　　贾琏是个心肠软的，两人少年夫妻总归还有几分情意，即便知道凤姐所犯过错也未必肯多做计较。

　　然而贾母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但凡涉及贾家的利益，那是一步也不肯谦让的，她对王家取代贾家，执掌四大家族军中势力人脉一事一向心有不满，好不容易拿捏住这个把柄，岂有不拿来大做文章的道理？

　　至于贾琏亲爹贾赦，更是个混不吝的，又续娶了邢氏那样一个悭吝贪财的夫人，夫妻二人早就对凤姐的丰厚嫁妆垂涎不已，恨不能全都扒拉到自己手里。

　　自己同丈夫王子腾去贾家谈和离一事时，那两口子意图侵占凤姐嫁妆的嘴脸不要太难看！

　　一旦贾赦和邢夫人知道凤姐假借贾府势力谋取私利之事，两口子怕不是要化身饿狼，狠狠扑上来逼凤姐交出全部财产以作补偿不可。

　　钟氏想到凤姐被贾家找上门来后所要面临的困境，和她可能遭受的刁难，心中不免大为快意。

　　但她自己也同样觊觎凤姐继承自王家老太爷和老夫人的财物与产业……

　　不行，万一凤丫头无法招架住贾赦夫妻的责难，自己还是要设法从中斡旋一二，决不能让贾府占着便宜。

　　钟氏眼神起伏变化，既盼着凤姐受到教训，又担心自己看中的好东西落入贾家口袋，脸上担忧表情不由更加真切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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