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尤氏到时，王熙凤正和平儿在炕上用午饭，桌上四个菜一个汤，除了一个银鱼蒸蛋和一盅瘦肉炖雪梨，其他三个都是素菜，米饭也是最普通的白米饭。

　　堂堂一个管家奶奶，吃得还比不上宝玉房里大丫头精致。

　　尤氏笑她，“怎么这样俭省起来，还怕吃穷了你家琏二爷不成？”

　　王熙凤细嚼慢咽，咽下口中饭菜后方回答她“当家方知柴米贵”，一面问她用了饭没。

　　尤氏刚伺候完贾母和邢王两位夫人用饭，那边的菜不和胃口，她是特意过来看望凤姐顺便再蹭个饭。

　　平儿忙叫人添了几个荤菜和米饭过来，又将位置让给尤氏，自己去了外面就着小红的份例匆忙吃完半碗饭，又到里面伺候。

　　王熙凤看原本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熬得眼青面黄，颇为过意不去，“我病倒这几日，亏得你里外张罗，乘着这会子赶紧歇歇去吧，况且珍大嫂子不是外人，若有事外面还有小红可以使唤。”

　　尤氏也笑，“难得你主子今天肯心疼人，快去吧！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怕我们把饭菜都洒了不成？”

　　平儿知道这妯娌两个都不是矫情人，笑着告了罪果然回屋歇了，只把头往枕上一歪就沉沉睡了过去。

　　尤氏果然自己动手盛了饭，她先喝了口鸡皮酸笋汤，笑道，“还是你这里的饭菜更实惠些。”

　　王熙凤用公筷给她挟了几筷子抄得清爽翠绿的时蔬，“老太太有年纪的人，最爱软烂之物，不是焖炖就是蒸煮，夏天暑热的谁有胃口吃得下？平日看你老成持重是个和稀泥的好手，只一到吃饭的功夫才看出你原来也是个干脆爽利人！”

　　尤氏听得心中一梗，忍不住翻个白眼给她，“我好心来看你，你倒是成心想噎得我吃不下饭！”

　　贾家子弟繁茂，族中妯娌虽不少，但因着身份和性格上的差异，能和王熙凤说得来的也没几个，嫡亲堂嫂李纨清流人家出身，又是节妇，同她说话不免多几分避忌，倒是东府这位珍大嫂子，和王熙凤一样是武官家的女儿，又都是各自府里的当家奶奶，平时相处固然免不了在管家理事人情往来上暗地里比个本领高下，性情脾气上却还是甚为相得。

　　因此，这两人私底下说话很是从心所欲，任意嬉笑调侃不加掩饰，王熙凤忙端起汤碗直起身告罪，“好嫂子，就知道你是个大方好性情的，我才敢这样说，换个人，你听我嘴里可有几分真话？我病了这一场，虽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明白，看清楚不少事，也悟出好些个道理，往日，竟是我错了！以前多有得罪之处，请大嫂子体谅我年轻轻狂不知事，别和妹子一般见识，等我身子好些了再好生摆着酒席给您赔罪！”

　　说着以汤当酒仰脖一饮而尽，尤氏见往日光鲜亮丽时刻都趾高气昂骄傲得像只火凤凰的凤辣子如今黄瘦着一张脸表情认真眼神温软，先是一愣伸手去探她额头“没发烧啊”，后面忽然低了头，慢慢搅动汤勺，从碗里舀汤喝了几口，“可怜见得，病了这一场果然长进了，难得一向刚硬如你的凤哥儿也说起软话来，我这做嫂子的若是不肯原谅岂不显得刻薄不能容人？”

　　王熙凤深知自己往日做人张狂，人前人后不知要了尤氏多少强，也难怪她此刻不信自己。

　　往后相处的日子还有，也不必急于表白，于是自己又给自己添了汤，自嘲道“两府上下谁不知嫂子是个真正表里如一的宽厚人，不像我，众所周知的泼皮破落户，两面三刀对上巴结逢迎对下尖酸刻薄，私底下多少恨我怨我巴不得我早点去死的，我难得跟嫂子说句实心话，嫂子不愿相信也是情有可原……”

　　尤氏听她说得委屈，不觉一笑，“你说你好了，我倒觉得你这鬼迷心窍的劲儿还没过去，青天白日好端端说出这些混话来，慈不掌兵，真正的宽厚人是当不好家的，但凡掌家理事就没有不得罪人的，那原是不得志的下人们嘴里胡沁的话，如何能信？”

　　王熙凤叹息道，“话虽不中听，其实也是事实，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料想为时未晚。”

　　尤氏吃了几口饭菜，听了她这一番言语，又看她形容真切不作假，掌不住笑了起来，“真真是长进了，从前大字不识几个，如今也咬文嚼字起来，难不成，从今往后凤辣子竟要开始做起斯文人了？”

　　声音里不无嘲讽之意，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不知凤辣子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以至作出这一番真心剖白和迷途知返的样儿来，但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王熙凤也没想着一下就能取信于人，她不过代从前的自己所犯错误弥补一二、求个自己心安而已。

　　“不怕告诉大嫂子知道，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梦中自有一番奇遇，说我是受高人点化也好，是觉醒夙慧也好，总之，如今的我再不是从前的我，以后请叫我王.钮祜禄氏.熙凤！”

　　尤氏听得忍不住直翻白眼，冷笑道“才说你变了，你又开始装神弄鬼糊弄人，还钮祜禄氏，我看你这泼猢狲，正该是齐天大圣弼马温氏才对！”

　　王熙凤嘻嘻一笑，突然伸手过来在尤氏腮上拧了一把，“亏得大嫂子每日里自称拙嘴笨腮不会说话，这损人的话还不是张口就来？”

　　尤氏扒了几口饭，就着汤吃下去，哼笑道，“谁让我们是做嫂子的呢，若不藏拙怎么显出你的巧来，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顿饭足足吃了半个时辰，饭毕，小红叫小丫头们来收拾了碗筷，送了茶水和洗干净的果子进来。

　　尤氏却起身告辞，“才从鬼门关回来，正该
　　好生躺着休息几日养养精神回回元气，这府里事情虽多，但能干人不止你一个，且多心疼心疼你自己和平儿吧！”

　　她不忍心说的是，真累坏了，这西府从上到下包括琏二那个风流种子，谁会真心心疼外面娶进来的小媳妇？

　　小红替王熙凤将尤氏送出院子，“大奶奶得闲儿了好来和我们奶奶说说话，您多宽慰宽慰，我们奶奶也好得快些。”

　　都说琏二奶奶待下人严苛，管家之女的小红却觉得这位主子奶奶赏罚擅于识人且肯用人，是难得精明不糊涂的能干人。

　　她还想跟着主子好好学习学习，以后也能像平儿姐姐那样成为主子的左膀右臂，虽不指望一定要嫁到富贵人家做太太奶奶，至少能凭自己本事挣口好饭吃！

　　自小长在贾府，父母又都是主子跟前得用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下，小红虽年纪不多大下人里头却也算是有见识的，她冷眼看着荣府上下主仆行事做派，深以为主子里头没一个是能兴家立业的，也就琏二奶奶心内有成算性格手段都强硬，勉强能弹压住那些刁奴恶仆。

　　好不容易从怡红院到了二奶奶身边，还没机会大展拳脚，二奶奶作为自己的伯乐和靠山，小红比谁都更希望凤姐儿早日恢复健康和斗志。

　　尤氏点头，“知道你是个伶俐人，好生服侍你家奶奶，日后自然有你的好前程！”

　　凤丫头是个醋坛子，但凡别想着勾搭贾琏，她对得用的下人向来是很大方的，别看平儿没个正经名分，吃穿用度可不比她主子差多少，攒下的财物也不老少，身家比一般人家奶奶小姐还富裕。

　　贾琏直忙到下晌日头偏西才回，回来就直嚷着饿，王熙凤不忍心叫醒平儿，只把兴儿、旺儿几个的媳妇使得团团转。

　　琏二看着屋子里站着伺候用饭的，几个灰头土脸没一点娇俏可人的媳妇子并粗使丫头，不满地抱怨道，“平儿和小红怎么不见，你成日忙着老太太、太太和园子里姊妹们的事，咱们自己这院子也该好生整治整治才是，丫头们一个个偷懒耍滑，主子跟前连个正经伺候的人都没有！”

　　王熙凤靠在榻上合目养神，拖长了声音慢悠悠道“她们几个难道不是人？二爷和宝玉不愧是兄弟，但凡不够年轻娇俏些儿的，都入不了您们的法眼！”

　　贾琏见她素着脸，身上穿了件深色旧衣，头发也只简单挽着，上面不见半点钗环，显得气色越发暗淡没精神，也亏得她底子好，纵然不施脂粉也依旧有几分动人心处。

　　想到她和宝玉一起遭奸人暗算，好生受了一番苦楚。其中固然有她做人不周到处，但也不排除是因掌家且得老太太青眼阻了别人上进之路的缘故，而她种种辛苦一半是为了卖弄才干，一半却也是为了贾府和他们小夫妻自己的利益。

　　如此一想，不由生出几分愧疚怜惜之情，将心头烦躁厌恶之意往深处压了压，赔笑道，“二奶奶哪里的话，这不是你正病着，我怕她们这几个粗手笨脚的服侍不好你么？”

　　王熙凤眼皮子也不抬，“二爷也知道我病着，我病了几日，平儿小红她们几个便陪着熬了几日，她们待我真心，难道就不许我真心心疼心疼她们？因此叫她们各自回去好生歇息一两日，后儿再回来伺候。我不像二爷那么挑剔，不拘美丑，身边有人使唤就行，不敢委屈二爷，二爷暂且请回书房住几日罢，那几个小厮倒比这几个更知情识趣些。”

　　饶是贾琏向来好色且荤素不忌，此刻当着下人面被妻子暗讽这几句，不由涨红了脸，“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

　　“我知二奶奶这几日受了苦，只是害你的又不是我，何苦拿我撒气？我好心回来陪你竟陪出不是来了，真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罢，二奶奶既然不待见我，我走便是，哪日二奶奶心情好了，小人再来拜见不迟！”

　　两口子打花腔打惯了，凤姐儿在外虽是威风八面，偶尔说到些敏感话题也会要要贾琏的强，但多半时候还是凤姐先退让，贾琏故意这么说，就是吃准了病中的凤姐会先服软。

　　王熙凤心里冷笑了一声，她巴不得贾琏从此不回来才好，却要维持旧日人设，不好一下子便翻了脸，假笑道，“病中心眼小火气大，就算我无理取闹罢，容我清静几日，二爷请别处歇着去，你们几个，还不把你二爷的饭菜送到书房去。”

　　兴儿媳妇和旺儿媳妇对看一眼，到底不敢违拗女主子的意思，带着几个粗使丫头赶忙收拾。

　　贾琏转身就走，眼看一只脚都要跨出门外了，忽见他倚门回首一笑，端的风流婉转，“我可真走了，你别后悔，赶明儿也不许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用夜不归宿做借口，告我的刁状！”

　　天生一副好皮囊，雪做肌肤花为肠。
　　少小不读孔孟书，只学蜂蝶采花忙。
　　空有愚孝能事亲，却无慈心恤女郎。
　　可怜公府侯门子，半生耕耘甚荒唐！

　　琏二爷其人，皮相美则美矣，内里却无半分筋骨支撑，因着纵欲过度，一双多情桃花眼中春心泛滥，看着就很欠揍！

　　王熙凤觉得手痒得很，很想抓个什么砸碎那张轻浮的笑脸，却又不想被人误会是在打情骂俏，索性把眼睛闭上“好走不送！”

　　贾琏哪里知道换了芯子的王熙凤不知多嫌弃他这个花心萝卜烂黄瓜，还以为她嘴硬心软，笑嘻嘻地走了。

　　半点也没留意到，夫妻两人的卧室里，但凡属于他或是他用过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了，床上更是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若不是怕动作太大惹人生疑，王熙凤恨不得连床也换成新的。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贾琏这个便宜丈夫当邪祟一样祛除掉，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杀生有碍修行。

　　哎，本座真是个慈悲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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