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作者:南塘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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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卿非卿


      岑夫子将顾山长一行三人请入屋内,为了招待贵客,他特地用了自己采集炒制的野山茶,泡茶的水却只是寻常的山泉水,取自半山腰一眼活泉。

      别看这野山茶只是寻常品种,却是生长在一片果木林中,冲泡开来后茶香中裹着果香,余味厚重。

      顾山长品了几口茶,捋须赞了一句,“难得这般不轻浮的好茶!”

      岑夫子自得一笑,为识货的顾山长续了杯,却没开口说要送几两茶叶给对方的话,好东西自然是要自己留着用才是。

      顾山长看一眼蜉蝣子,见后者老神在在,半点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而他身边那位侍卫更是和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顾山长只好自己提起话头,“方才我听你们说起巡盐御史林海林大人,怎么,你们两个与他有旧?”

      岑夫子笑了两声,“不敢称有旧,亡妻出身姑苏林氏分支,当年宗族聚会偶尔见过一两面,师兄你是知道的,小弟亡妻那一支和嫡系素来有些不合。”

      很不巧,林如海正是出身嫡系。

      顾山长点点头,眼神探询地看向甄士隐,八卦的意味十分明显。

      甄士隐有些无奈,“林大人的夫人出身荣国公贾家,贾家与甄家乃是老亲,当年偶尔听其他旁系族人提起过这位探花郎的风采。”

      听起来两人不要说和林如海有旧,说认识都很勉强,既然如此,为何闲谈中却会聊起一个不相干的人?其中必然是有缘故的。

      人么,就是这样,很多事情的真相如果直接摊开说出来,人们往往并不在意也不关心,但若越是藏藏掖掖,人们探究的欲望就越是强烈。

      不要以为文人不八卦,文人八卦起来基本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道理很简单,寻常人八卦,顶多说两句风吹吹就散了,可文人就不同了,他们也许不在嘴上叨叨,可他们会动笔杆子,暗搓搓不知道就给你记到哪本随笔啊散记啊什么里去了,然后,一不小心,你可能就名传千古了——以八卦主人公的方式。

      顾山长和岑夫子师出同门,别的看不出来,就这爱八卦的习性却是一脉相承。

      岑夫子原本就和甄士隐正聊到兴头上,只是被蜉蝣子三人的到来给打断了,此刻旧话重提,他也顾不得看甄士隐的脸色了,径直将贾雨村和甄士隐的渊源说了出来,只是隐下了甄士隐家散人离的遭遇。

      八卦归八卦,别人的伤心事能不提就不提,这是身为资深八卦爱好者的基本操守。

      “所以我说林大人眼瞎,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还上赶着请回去做他女儿西席,也不怕把孩子给教坏了!”

      岑夫子吸口气撸起袖子继续喷,“还有啊,他还让他舅兄给人谋了个金陵知府的肥差,谁不知道那贾雨村前次本就是因为贪酷才被罢了官,如今起复,还不知要怎么贪赃枉法、横征暴敛!唉,真真让人为金陵百姓一大哭!”

      甄士隐默然不语,他不爱说人是非,即便是非中心人物与自己直接相关,于是只递了盏茶过去让岑夫子解渴。

      他不想说,可偏偏有人把话题扔到他身上,不想接都不行。

      “甄家小子,你怎么看?”

      时隔多年,再度被人呼为“小子”的甄士隐心中滋味难言,仿佛又回到那个父母双亲俱在,有人呵护有人宠爱的少年时代。

      问话的是蜉蝣子,长者问话不敢不答。甄士隐略做思忖,念出那年中秋贾雨村在自己家所做的即兴诗句。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得知是即兴之作,顾山长点头,“字句直白,无一处用典,但直抒胸臆,气魄雄浑,有大家气象,难得!”

      甄士隐因而一笑,“当日听他出口成诵,后两句与李太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相类,便知道他是个有大才和大志向的,如此人物,岂可令其埋没于市井之中?晚辈不过区区草莽寒门,见识浅薄都有惜才之意,朝堂之上的那些大人们又怎会少了识才用才之能?”

      所以,林如海不是眼瞎,而是慧眼识英才,只是这英才忒有些桀骜不驯恃才傲物。

      蜉蝣子没听到自己想听的,笑眯眯继续挖坑,“你想说朝廷用人尚才不尚德?”

      甄士隐摆手,“闲谈莫论国事,静坐常思己过,费不过一介白衣,不敢妄议朝堂,先生莫害我!”

      蜉蝣子眼珠子一转,忽然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桌上,喝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朋友都说要为金陵百姓一大哭了,你这小子怎么还这么支支吾吾,扭扭捏捏?一点也不爽气!老头子今天偏要你说出个一二三四来,不然,立马砸了岑家小子这破院子!”

      说着眼神示意那一直面无表情武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男子神色不动,取下腰间长鞭跃跃欲试。

      好吧,别看人一直不声不响,竟然也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顾山长的这个长辈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甄士隐和岑夫子同时用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向顾山长,顾山长翻了个白眼往上看屋顶:摊上这么个糟心长辈,不能打不能骂的,都说了是老小孩儿,还能怎么办?哄着呗!

      蜉蝣子已经竖起了手指开始数数:“一”,
      一个简单动作愣是让他做出抄家灭族的气势。

      看着那双似笑非笑、霸气和邪气同时外露的一双眼,甄士隐好气又好笑过后,心中突然一凛,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当年的太子,那位也有这么一双不怒自威,霸气侧漏的瑞凤眼。

      甄士隐似乎隐隐察觉到什么,怕就怕这位来路不明的长辈并不是在开玩笑,一个不好,他是真能干出毁人家宅这种事的!

      那根高高竖起的手指并没有弯下去,似乎还在等甄士隐的答复。

      甄士隐定定神,知道敷衍不过去了,也跟着举起手,每竖起一根手指便徐徐说出一番因由。

      “其一,天生万物,各有其用。天下无不可用之物,同理可知,天下无不可用之才;

      其二,朝廷开科取士,取的是有用之才,而非圣贤,各尽其才各显其德就是,官员考评的是实际功业而非品德,品德优劣与否并不能代表为官者的政绩高下;

      其三,天地阴阳,正负相克相生,有黑必有白,有清必有浊,缺一不可。朝堂上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君子有君子的阵营,小人有小人的党群,彼此各安其事,相互制约均衡,朝堂才得安稳;

      蜉蝣子听完,反应很平淡,“我听你话里还有未尽之意,不如一起说出来听听?”

      甄士隐呵了一声,想到自己家事,不由一吐为快。

      “天下是端木家的天下,朝堂是天子的朝堂,只要当家做主的人肯用你,是君子还是小人有什么关系。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有小人的去处,但凡涉及利益之争哪有那么多是非善恶值得争辩,有些事还非得用小人不可!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荣国公府和林大人自己,身上也未必多干净!人人都想要好名声,可那些恶事脏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可不就得找把好用的刀吗?”

      放在以前,这样的话甄士隐是万万不会说的,岑夫子一拍大腿,“嘿,士隐兄,你长进了,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就连顾山长也来了兴致,把椅子往甄士隐那边挪了挪,“贾家出了荣宁两位国公,行事向来猖狂,他家旁系族人和下人在金陵干的那些丑事恶事都传到扬州来了,这倒没什么稀奇,只是这位探花林大人,为官十数载素有清名,是难得的能臣,难道,私下也有什么不法行为?”

      甄士隐冷笑,“去岁和今年的盐政虽都点了林大人,但他身上兰台寺大夫一职可是一直保留,御史风闻奏事乃是本职,江宁织造府甄家盘踞江南多年,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种种恶行罄竹难书,怎不见有人上书?证据不是没有,可那些证人证物又都去了哪里?”

      巡盐御史明面上主持一地盐政,暗地里同时肩负探查、监督当地官声民事之责,历来只会委任给皇帝亲信,品级虽不高,却是实权职位,凡任职期满调回京都是内阁备选,起步最低也得是个正三品的按察使。

      作为暗探头子,每一位巡盐御史除了可以任意调遣任职当地的暗桩,身边还跟着数名武功高强的皇家暗卫以保护其人身安全。

      甄家种种不法,瞒过谁也不可能瞒过巡盐御史的耳目,更何况甄家行事并不如何低调,除却一些足以抄家灭族的隐秘事,其它诸如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之事比比皆是。

      不是没有人上告,只是没人敢接状纸,即便有个把头铁不怕死的接了,不是证人证物直接消失,便是案子还没了,审案的官员先倒了。

      当然,甄家的当家人并不傻,每年也会挑一两桩没太大要紧的官司,随便找个替罪羊交出去顶罪了事,再说几句家族人多不好管,身为族长很多时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此,既洗白了自身,又平息了几分民怨。这些事林如海能不知道才怪。

      知道了却迟迟没有动作,这就很奇怪了,就连甄士隐自己都给扬州巡盐御史府送过一回证据,最后却还是不了了之。

      由此可见,那林海早已与江宁织造府甄家同流合污了,白瞎了太子留给妹妹的一个好手和那本好不容易抄录下来的账册。

      只是兹事体大,甄士隐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哪怕岑夫子这样的一生至交也不能,还是等到了京城见到外甥女玥儿后再理论吧。

      可即便甄士隐不说,也不妨碍其余几人思维发散。

      顾山长捻着胡须,“士隐你刚刚说贾家和甄家是老亲,这林海又是贾家的女婿,或许是贾家事先给他打过招呼,要他有事帮自家亲戚担待担待?”

      岑夫子反驳道,“有什么老亲,能让一个未来的阁臣甘冒掉乌纱甚至掉脑袋的风险担待亲戚家的破事?”

      甄士隐不吭声,心里几番思量只是拿不定主意,袖子里双手握成拳头又松开,松开后重又握起。

      顾山长却突发奇想道,“我的学生林绍从京城回来和我说了一件奇事,京城荣国公府有个衔玉而生的小公子,也叫宝玉,不仅相貌生得和江南甄家那位小公子一模一样,就连性情禀赋也相仿佛,正经四书五经不读,每日杂学旁收的,又爱在女儿堆里厮混,偏不又不是那等轻薄无行的浪荡子弟……”

      岑夫子听了好奇,问“怎么见得?”

      顾山长便给他学了几句,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又什么可恨老天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家中诸位出色姊妹,偏自己是个须眉浊物;再就是感叹家中兄弟虽也不少,却和自己一样都是无用顽石,论及约束子弟管理家业还不如女儿料理得明白,正所谓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众人听了这些话反应不一,如甄士隐便是一愣之后满心心有戚戚焉;如岑夫子低头将几句话繁覆来去,笑道,“这位小公子言辞不落窠臼,真是位妙人儿,异日有缘当可与其一会。”

      蜉蝣子挑眉,笑而不语,那中年武士却是满脸不屑与不认同。

      顾山长拍拍岑夫子肩膀,示意他收敛些,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一边卖关子,“我才说贾家小公子和甄家宝玉长相性情如出一辙,你们就没想到点什么?”

      岑夫子从盆栽里揪下一颗半青半红的番柿子,在手里不住揉捏,“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偶尔出现三两个相似甚至完全相同的人本不足为奇,有趣就有趣在一个姓贾一个姓甄。嘿,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

      说到这里,他心中灵机一动,忽然抬头看甄士隐一眼,激动地捉住了顾山长的手臂,“镜像双生,真假互为映照,师兄,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顾山长点头,点头赞许道,“正是,造物神奇,天地间万事万物自有玄妙,多年前有人同我说,连我们所存在的世界都可能是宛如镜像的存在……”

      一边说,一边视线看向蜉蝣子,眼神莫名。

      蜉蝣子接住了他的视线,并在心中说出自己多年后另一重感悟:一念起,世界生,一念息,世界灭,大能者一个转念,世界已自衍化万千。

      岑夫子沿着自己的猜想继续发散思维,“我知道了,甄贾两家虽在两处,利益却是一体,甄家发生的事贾家恐怕也有……他们同是太上皇的信臣,却都和当今没什么情分,两家处境相似,林海帮甄家就是帮贾家……”

      岑夫子索性站起身踱步思考着,“林海也是太上皇一手提拔起来的,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不满三年,即便如此手下也不乏可用之人,怎么偏派了林海来扬州做这个巡盐御史?”

      甄家因为那位做了太上皇乳母的太夫人,几十年间荣宠不衰,除了先太子和甄太妃所出忠顺王,从未将其余几位皇子看在眼里,这些被甄家看轻甚至暗地里下黑手的皇子里当然也包括当今。

      端木家能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大方的主,表面上装得再宽宏大度,记起黑帐小本本来可是一点都不带含糊的,只看当年太上皇掌权亲政后是怎么收拾东南西北四位异姓王爷的就知道了。

      至于当今,哎哟,这位当皇子时就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嗯,对臣子来说是,但对于百姓来说么,暂时看不出来。

      谁家新主子看欺压过自己的旧仆能不生气,暂时不发作不代表放过,只怕秋后算账算的会更狠!

      别看岑夫子是个教算术的,认真想起事情来,脑子里的弯弯绕也不少,就叫他忽然停住脚,脸上表情沉肃。

      “林海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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