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晚来风凉，琼真在山顶凉亭煮茶，甄菡傍晚听故事有些吓到，不敢自己一个人睡，吃了晚饭就到了琼真住处。

　　做姐姐的琼真坚持要用恐怖打败恐怖，接连又给小姑娘讲了好几个倭国的鬼怪奇谭，吓得小姑娘彻底没了睡意。

　　琼真自作自受，只好认命地陪小姑娘到外面散心。

　　水是普通的井水，茶也不是什么名茶，而是琼真自制的花果茶，酸酸甜甜好喝且能安神。

　　红泥火炉琉璃杯，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姐妹二人都不讲究这些，你一杯我一杯就着糖渍樱桃和蜜腌青梅喝得别提多美了。

　　先前还吓得呜哩哇啦一通乱叫，现在却是一脸享受美滋滋的表情，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思干净，不管什么情绪都来的快去的也快。

　　不像成年人，烦恼多多，难以开解。

　　“姐姐，你有心事。”

　　小姑娘用了很肯定的语气，她今晚之所以缠着姐姐倒不是真的因为害怕鬼怪。

　　而是前几日琼真生病，观里的师父和封氏都说是她心事郁结胸怀不畅，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小姑娘心疼之余很想为姐姐做点什么让她能开心一些。

　　琼真摸摸小姑娘的头，将她额头的刘海都揉乱了。

　　“姐姐若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总憋在心里是要憋出病来的。”

　　小姑娘神情很认真，这一点，她自己深有体会。

　　被拐子拐去的这几年里，时常被打骂，满心的惶恐忧虑无人可以与之诉说，只能说给花鸟虫鱼，说给蚂蚁和蝴蝶，不然，早憋得疯傻了。

　　然而，琼真又如何能告诉天真单纯的小表妹，自己没有心事，或者说有些事不算事，只是觉得孤独而已。

　　这种与生俱来，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和空虚感，是无论做什么都填补不满和消解不完的。

　　她并没有用“小孩子不懂大人的心事”这样的话来搪塞，而是轻轻念起宋朝辛弃疾的一阙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小莲蓬，你有这份心，姐姐已经很满足，只是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然而酒亦只能解愁一时，琼真举杯，权当杯中是佳酿。

　　“不要学我牛心左性，小莲蓬，姐姐祝福你永远不识愁滋味，余生俱是欢喜！”

　　甄菡的年纪和阅历，还不足以支撑她理解成年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情绪，只是看着琼真脸上明明是笑着却无端让人觉得悲伤的表情，她忽然起身走过去，用自己短了几个号的，柔软的双臂抱住了表姐，努力将她圈在自己小小的怀抱里。

　　低头像娘亲对自己做得那样，垫脚在姐姐头顶亲吻了几下，“姐姐乖，亲亲抱抱就不难受了。”

　　琼真久违地在这小小的怀抱里感受到温暖与安宁，她把头靠在小表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非比寻常的温存。

　　风轻轻穿过小姑娘柔软的发梢，带来一股新荷带露初绽的清新芳香。

　　“舅母说生你之前梦见一池菡萏，我猜，小莲蓬你一定是莲花仙子下凡。”

　　甄菡开心地笑起来，“那姐姐你就是百花仙子下凡。”

　　琼真摇头，“不不不，我是狗尾巴草仙子下凡，虽然既不美也不香，但很能刺挠人！”

　　甄菡用双手捧住她的脸，认真反驳道，“谁说的，我姐姐明明美得不得了，香得不得了，还温柔得不得了。哪里刺挠人了？”

　　琼真觉得窝心得不行，飞快在小丫头脸上亲了一下，“你这是亲人眼里出西施，姐姐以后把温柔都给你，把尖刺都对着外人。”

　　甄菡捧住被她亲过的脸颊，笑得甜蜜蜜。

　　琼真牵起她的小手，“茶也喝了，心事也聊了，咱们该回去睡觉了。”

　　也许明天还是会感受到孤独，至少此刻，心情是平静而又安宁的。

　　假山后，早来凉亭一步但不便露面的甄公子目送姐妹二人背影离去，心中自有一番沉吟。

　　看琼真如今的情状，他有什么不明白，当初那瓶袅情丝怼得有些多了，如今竟隐隐有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势头。

　　照这样发展下去，也不知是好是坏，除了蜉蝣子外，难道皇家又要出第二个痴情道士？

　　希望这傻丫头不要和他太爷爷一样是个恋爱脑，不然自己只怕真要牺牲一二来帮她渡过情劫。

　　…………

　　北静王王府。

　　王妃甄明珠赏玩着宫里甄太妃赐下的内造首饰，红翡绿玉摆了满桌，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

　　这位江南姝丽面容生得美艳动人，气质雍容，她伸出一根嫩白如玉纤长如葱管的手指点在一对花开并蒂的莲花纹青玉玉佩上，唇角勾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宫里赏的就这些，没别的了？”

　　侍女魏紫垂头，神态恭敬无比，“再有就是绫罗绸缎，奴婢瞧着纹样质地还比不上江南送来的那些。”

　　这也是惯例了，地方进贡的贡品历来都是选中等品质，真正的上品和极品都被私藏了。

　　王妃自小在江宁织造府甄家长大，所有江南一地要进上的奇珍异宝都要先从府里过一遍手再往宫里送，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嫁妆里随手拿出一样都比桌子上摆着的这些更珍贵，所谓宫中赏赐不过名头好听些罢了。

　　魏紫忖度着王妃的意思，知道她真正想听的是什么，接着又说：“王爷那里除了两幅字画和四部新书，另有两箱子西洋小玩意儿和茜香女国进贡的鹡鸰香珠一串、大红却暑香罗一匹。”

　　王妃冷嗤一声，“书和字画也就罢了，那西洋的小玩意儿和却暑香罗才是真正的好东西。东西呢？”

　　这话问的是另一个从娘家带来的侍女姚黄，姚黄年纪比王妃还大了四岁，虽不大爱说话却耳目灵通，府里大小事情里外消息没有她不知道的。

　　姚黄垂手，眼皮不抬，“西洋的音乐盒、自行船模型、鼻烟壶、玳瑁眼镜、万花筒，王爷分别赏了王府属官；金鸡纳霜和一架浮绘西洋花神的玻璃围屏赏了徐侧妃；两本诗集、鹅毛笔、西洋颜料赏了张侧妃；”

　　略作停顿之后，接着往下说其他物品的去向。

　　“珍珠首饰、水晶头面、香料、还有一箱子西洋宫廷衣服和面料送去了老太妃处，说是给表姑娘做陪嫁；香罗裁成的汗巾子四条，两位侧妃一人一条，吏部陈侍郎的三公子一条，常来府里唱戏的忠顺王府琪官一条。”

　　王妃噗嗤一笑，“可见王爷心里她们才是内人，是嫡嫡亲的一家子，就只咱们是外人，有好东西也不等我沾手就赏人了，生怕被我扣下还是怎么地？”

　　口齿伶俐最会说笑逗趣的玉簪抿嘴一笑，“什么好东西也值得惦记，王妃私库里随手拿出一个不比这些样子货更有来历更值钱！王爷许就是知道这个才如此分派，知道咱们都不是那起子眼皮浅的。”

　　王妃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你倒清楚王爷心思，王爷许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向着他说话！”

　　四个侍女里唯独玉簪不是家生子，年纪最小，相貌也最出挑，自小跟着王妃在江南一等一的锦绣富贵窝甄家耳濡目染，又得宫里出来的老嬷嬷调教，自认论才情品貌比之小官出身的徐、张两位侧妃也不差什么，只亏在了出身。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甄家的老太太还是奶娘出身，如今不一样是超品的诰命，安享尊荣富贵。

　　身为陪嫁丫头，有些事主子虽没明说，却也彼此心知肚明，早晚都是要帮助自家主子固宠，服侍男主子的。

　　王妃嫁入王府至今未能有身孕，太医也说王妃幼时伤了身体，子嗣上恐有些艰难，自己若有运道，保不齐王府的小世子就要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

　　何况王爷生来尊贵，生得那样儒雅俊秀，性情又那般体贴多情，哪个女子见了能不动心？

　　王妃虽有着善妒，但近来每每打发自己去给王爷送东送西，未尝不是打着要用自己拉拢王爷的主意。

　　想到这里，又念及昨日在书房王爷对自己那几句温存软语，玉簪重又生出几分胆气。

　　不慌不忙地端起早先沏好已出色的一盏枫露茶奉上，“别的心思不知道，奴婢只晓得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平生心胸抱负，满府里只认王妃一人是知己，两位侧妃和其余人等不过是服侍饮食起居、解颐逗趣之辈罢了。”

　　枫露茶是王爷喜欢的，王妃其实更爱老君眉，她呷了口茶淡淡道，“这茶味道也只寻常，不过颜色略好些，难怪王爷爱喝。”

　　还没嫁入王府之前，甄明珠就已经知晓，外表看着清风朗月高雅出尘的北静王其实是个资深颜控，别看他自己平时穿着打扮总往清素淡雅上靠，其实最爱鲜艳颜色。

　　府里最得宠的不是两名侧妃，而是只在小书房伺候的一对名义上是书童，实际是娈宠的
　　孪生兄弟，名唤流朱和曳紫。

　　除此之外，那些时不时上门或自荐或拿探讨诗文当借口来拜访的公子少爷，哪个不是面若好女，容色妩媚不输闺阁裙钗？

　　王妃心里忽地泛起一股恶心之感，她望着身材玲珑有致，面容却明丽娇憨的玉簪，心里感叹这丫头心空眼瞎，连个好歹也分辨不出。

　　既如此，反正自己也不想给人生孩子，倒不如遂了这丫头的意。

　　王妃放下茶盏，从花瓶里抽出一只带刺的红玫瑰，将那胭脂似的花瓣一瓣一瓣剥落。

　　“傻丫头，王爷若真拿我当知己，怎么遇事都不和我商量，就连打赏内宅这样的小事都亲自去做，却把我这王妃置于何地？可见已是在防着我了。”

　　王妃眉间微蹙，面色有些苦恼，玉簪听着她话里似有与自己交心的意思，心中暗喜。

　　“夫妻一体，王爷爱重王妃还来不及，防着谁也不会防着王妃，不过怜惜王妃体弱，怕扰了您的清静才是。再说，王府收入的大头还不是全权委托给了您照管，所有产业包括田庄和店铺，还有下面送上来的各样孝敬，账簿不都在您这总揽查看，就连银库钥匙不也是您收着？”

　　话虽如此，可是哪家王府里不是明暗两套产业，明面上的人手和收入是交给了自己，可暗地里真正赚钱的那套呢？怕不是还在太妃和王爷自己手里攥着呢。

　　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说给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听了。

　　王妃揪着花瓣，“好话都让你说了，若再计较下去，我竟真成了那眼皮子浅的了。”

　　玉簪忙要跪下请罪，王妃抬手止住，“罢了，近来为着甄家的事，忙乱得很，我也自觉精力不济，王爷那边竟有些照管不过来了，正该找个贴心人分担一二。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实则同姐妹一般，与其找外头那些不知根底的，倒不如成全了你。”

　　玉簪听她这样说，明显是准备让自己做王爷的房里人，心里登时又惊又喜，脸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只低头做娇羞之态。

　　“奴婢愿为主子分忧。”

　　其余三个本分的陪嫁侍女表衷心的时候从来都是称姑娘或王妃，只从“主子”一词便可见玉簪这丫头立场已然偏了。

　　若有事，谁知她效忠的是男主子还是女主子？

　　甄明珠心底冷冷一笑，已然将这白眼狼的丫头移出亲信之列，声音越发柔和地说道：“你是我身边出去的，既有心为我分忧，我也不能让你没名没分地跟了王爷，过几日我去禀过太妃。

　　再挑个好日子给你正式开脸，正经请几桌酒席热闹热闹，盼你能得王爷宠爱，如果争气生个小子出来，一个庶妃的名分是少不了的。”

　　按照本朝规制，亲王除正妃外，还可纳两名侧妃和四名庶妃，庶妃是正四品，比多少不上四品的官员家正房娘子还体面出息！

　　玉簪得了这个承诺，心中欢喜不尽。

　　甄明珠从宫里赏赐的赏赐里挑了一对碧绿通透翡翠镯子并一支垂珠点翠的金凤钗给她。

　　“这是宫里姑祖母赏的，日常带着既体面，也能蹭蹭太妃娘娘的福气。”

　　玉簪接过金钗合租准，口中称谢，眼神却落在那对粉色的并蒂莲玉佩上，私心里觉得那个寓意更好。

　　甄明珠眼神微冷，却也没再说什么。

　　魏紫姚黄看出王妃脸色不对，忙恭喜玉簪，说要给她添妆，又闹着她让请客，把她送离了王妃的卧房。

　　一直没说话的墨素默默将太妃的赏赐都收进匣子里，只留着那对玉佩没有动。

　　果然就见王妃恶狠狠将玉佩摔得粉碎，“我的东西，哪怕是不喜欢的，宁可砸碎了也不给人！”

　　墨素在心里为自以为得了天大好处的玉簪默哀片刻，动手将地上碎片和猩红如血的玫瑰花残骸收拾干净。

　　换过屋里的熏香，又重新烧水沏茶，百花清露烹煮老君眉，芳香清幽，回甘柔润，余味悠长。

　　王妃喝过两盏茶，才将心底那股无名之火压将下去。

　　“王爷这美人计用得好，不动声色就将我的大丫鬟笼络了去。不知道甄家族兄那里的美人计进展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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