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已是秋日，山庄各处的花和树木却被打理得极好，没有绫罗绸缎强行装裹成的花团锦簇，而是显露出自然生长的花开叶落，光秃秃、不存一枝一页的枝干依旧遒劲有力，仿佛正积蓄力量留待来年春发。

　　山石嶙峋峥嵘，亭台楼阁各就其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庭院各处，登高远望视野开阔舒朗，但见山高水远，云天相接连，令人心怀畅达。

　　回望身后，又可见人间烟火映晚霞，说不清是天上地下哪一边更值得流连。

　　紫鹃抖开披风给黛玉披在肩头，细细将系带系好，轻声细语道，“天晚风凉，风景留着明儿再细细看吧。”

　　黛玉侧首微微一笑，将手搭在紫鹃掌心轻轻一握道，“也是奇了，这庄子比不得大观园，我来这里却觉得比在园子里时畅快许多，想是城外的水土气候更养人些！”

　　紫鹃见她眉眼舒展，仿佛连日来的愁郁之气一扫而空，心中也不由轻快欢喜起来，抿唇轻笑，“城郊风水可不是更好，没见凤姑娘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大姑娘也康健开朗许多，姑娘正该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好生跟凤姑娘多讨教讨教养生的法子。”

　　黛玉抬眸远望，绮丽晚霞给她苍白面颊抹上三分胭脂色，她眼眸深处倒映着紫鹃看不懂的云天变幻。

　　放开紫鹃的手，将披风拢紧一些，黛玉轻声喟叹：“我以为会一辈子困死在那园子里，不料，还有能看到园子外风景的一天……”

　　她声音轻得仿佛呢喃，连同愁绪随晚风暂时飘散。

　　主仆二人并肩而立，一时俱是无语。两人身后，备着随时供跑腿使唤的小丫头春纤和新燕对视一眼，心思早跑到即将到来的晚餐上了。

　　正长身体的小孩子经不住饿，两个又都是活泼爱动的，消耗就更大了，逛完大半个山庄之后，五脏庙又开始造反。

　　新燕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包蜜饯，分了一半给春纤，两个小丫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小仓鼠一样，吃完还不忘用帕子擦嘴擦手。

　　只是不吃还好，吃完蜜饯却觉得更饿了，两人不由眼巴巴地看了一眼黛玉，心里盼望着姑娘看够风景赶紧回去休息，坐等晚饭开席。

　　黛玉伫立片刻，像是忽然想通了一点什么，她凝望着稍远处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身影，嘴角不觉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紫鹃，咱们回去吧。”

　　主仆一行人沿原路慢悠悠回到客院，喝过一盏温热的雪梨糖水，黛玉舒服地叹了口气，去书架上找了一本游记，翻看了几页后笑道，“不知道宝玉这会子在做什么？”

　　紫鹃绣着一件小孩的衣裳，头也不抬，“城郊野外的，也没别的热闹去处，宝二爷只怕和姑娘一样也在看书。”

　　黛玉轻笑，“凤姐姐是个促狭的，我猜她给宝玉准备的书房里，必定都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再没有一本与科举无关的闲书杂记。宝玉能看得下去才怪。”

　　紫鹃停下手中动作，叹了口气，“这一年大二年小的，要我说，宝二爷正经也该把科举文章学起来了，虽说生来富贵，又有宫里娘娘的帮扶，将来不愁前程，可男子立身处世，到底还是有个功名更稳当些。”

　　老太太再怎么偏心疼爱，袭爵的终究是大房，一旦老太太驾鹤西去，国公府必定是要分家单过的，宝二爷身上若既没功名又无一官半职，那时，却怎么担起二房的家业？又让姑娘依傍何人？

　　夫人本来就很不满意姑娘，常夸赞薛大姑娘稳重知礼不计较，每常知道劝诫宝玉读书科举，比亲姐姐还尽心。

　　姑娘如果能够劝导宝玉勤勉向学求取功名，以宝玉的聪慧，不愁不能中个举人进士的，那时，王夫人只怕就愿意了。

　　可惜，姑娘也是一样倔强乖僻的脾气秉性，由着宝二爷不读正经书，一心只在诗词歌赋”
　　里钻研。

　　一想到此处，紫鹃便不由发愁，一个两个都不知人间疾苦，只把功名利禄作寻常，却不知，离了这功名富贵，他两个怕是养活自己都困难，日日都要为柴米油盐奔波劳碌，哪里还有闲暇和闲心吟诗作赋去？

　　“姑娘别嫌我多嘴，如今趁着住在这庄子里，没有闲人闲事打扰，姑娘也该好生劝诫宝二爷读书上进考取功名，再不能和从前一样无所事事，成日家只知道嬉笑玩闹，总不能一辈子都仰仗着祖母，将来二房这一大家子，可都指望着宝二爷撑起来！”

　　黛玉脸上笑容一淡，眉尖微蹙，似嗔非嗔道，“你倒是爱操心！贾家的二爷考不考功名和我一个寄居的外姓姑娘有什么相干？这些话以后再别说了！”

　　紫鹃神情无奈，“我这还不是为了姑娘……”

　　黛玉抬眸，眼神严肃，“打住！做个富贵闲人未尝就不好，多少人想做还不能呢，你我只需做好自己便足够！”

　　自己所求的难道就是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吗？不过是珍重宝玉的一颗真心罢了，他能对自己曲意顺从，百般安抚宽慰，难道自己就不能纵容他随心随意、行其所欲为？

　　将来，若和他还能有将来……自己能与斯人同甘，也能与斯人共苦！

　　若不能有将来……至少，彼此留下的都是美好！

　　黛玉转身，一颗泪从腮畔悄然滑落。

　　廊檐下的鹦鹉忽然欢声高叫起来：“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新燕掀开帘子，“姑娘，竹姨太太来了。”

　　黛玉忙起身，“快请姨太太进来！”

　　紫鹃放下针线迎出门去，却见凤姐的远房姨妈竹夫人走近前来，身后两个小丫头合力提着一个三层食盒。

　　“姑娘在屋里做什么呢？我才做了几样家乡的小点心，送来给姑娘尝尝鲜儿。”

　　精致的金边描花骨瓷碟子里各自摆放着几样别致点心：红白粉绿都有，做成了花鸟虫鱼的模样，小巧可爱得令人不忍下著。

　　紫鹃认不出，黛玉却知道这都是自己儿时最爱吃的，有芙蓉藕粉糕、莲实栗子酥、珍奇牡丹饼、五胡艾青团。

　　她捻了一块芙蓉花瓣状的藕粉糕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让她含泪而笑。

　　“真好吃！和我小时候吃过的一模一样。”

　　竹夫人爱怜地帮她擦了眼泪，“看来我这手艺没落下，喜欢吃姨娘以后常给你做。”

　　黛玉把头伏在她肩膀，低低地叫了一声，“姨娘！我以后和凤姐姐一样也叫你姨妈好不好？”

　　竹夫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好孩子，以后姨妈疼你！”

　　紫鹃瞧着二人亲热的模样，心中暗自惊奇：姑娘也只有在老太太跟前才会露出这般爱娇放松的模样儿，如今竟与这位竹夫人一见如故，投缘至此，也是稀奇。

　　不过，多一个人疼姑娘也是好事，这位竹夫人虽然衣饰不显贵重，举手投足间却是一派大家风范，显然出身不俗，威严可亲之处比府里两位夫人更胜几分。

　　“紫鹃，你去吩咐把凤姐姐送的新罗国进贡的茶泡了，用南边带回来的茶具盛了，咱们好品茶吃点心。”

　　紫鹃笑着应了，她已猜到姑娘有话要和这位竹夫人说，便留在小茶房里，亲自盥洗茶具，烧水煮茶。

　　山庄里煮茶的水是特意从山里取回来的山泉水，比起井水，别走几分清新甘甜。

　　负责煮茶的小丫头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紫鹃用小炭炉烧水一遍遍温养茶具。

　　“紫娟姐姐，刚才来的什么客人呀，还劳动您大驾亲自伺候茶水？”

　　紫鹃笑而不答，无意和这小丫头多解释什么，“这里有我，找你新燕姐姐她们玩会子去吧。过半个时辰再回来不迟。”

　　小丫头摇头，从橱柜最下面翻出自制的兔毛笔和描红本子，蘸了水在桌上学写字。

　　紫鹃奇怪道，“前儿姑娘不是才叫散了纸笔给你们，何必这样俭省？”

　　小丫头声音有些低沉，“我妈拿回去给哥哥用，我用这个就行。”

　　紫鹃无语，不再打扰小姑娘练字，自顾自望着窗外出神。

　　鸳鸯坐在灯下，一面绣着一条抹额，一面留神里面卧榻上老太太的动静。

　　老人家折腾了半盏茶的功夫也没能睡着，到底还是坐起身。

　　鸳鸯忙放下手中活计进去，服侍老太太坐起身，给她身后垫上厚厚的软枕，软语笑言，“宝二爷和林姑娘才走半天，老太太就想得睡不着了？”

　　老太太轻轻叹气，把手在鸳鸯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可不就为这两个，庄子上比不得府里，也不知道两个玉儿吃不吃得好，住不住得惯？”

　　鸳鸯安慰道，“有凤姑娘呐，您尽管放宽心吧。宝二爷前几天还说想念粤省庞厨子的手艺，这下去了庄子里，一日三餐加点心宵夜，不怕他吃不腻。再说林姑娘，她同凤姑娘素日再要好不过，眼下很快又要成为大姐儿的老师，您还怕凤姑娘薄待了她？”

　　老太太笑了笑，“如果不是凤丫头，我也不放心把两个玉儿放出去，要不是为着琏儿的婚事，连我都想到庄子上松散松散，好生住上一段日子。”

　　鸳鸯给老太太按摩着头上的穴位，笑道，“府里可离不得您这位镇山太保，明儿天气好些，请族里几位本家太太和赖嬷嬷陪着您去园子里逛逛吧。”

　　老太太摆手，“老妯娌们都不在了，其他矮一辈两辈的见了我都拘束，一个个要不跟锯嘴葫芦似的，要不就是说话没什么趣儿，何必折腾她们过来闹得彼此不自在。还是凤丫头在的时候好，时不时的就能逗我开开心……”

　　老太太声音低了下去，鸳鸯假装没听见老人家的感叹，“东府里珍大奶奶也是嘴皮利索爱说爱笑的，要不让她们婆媳过来陪着说说话？”

　　为着尤老娘和尤二姐算计贾琏的事，老太太已经好些日子不肯见尤氏了，虽知道她事先一样不知情，可那两个到底名义上是她继母和继妹，心里终究是隔应的。

　　老太太闭了闭眼睛沉思片刻，“听说尤姨娘怀着的那个是男胎？”

　　鸳鸯轻轻点头，“琏二爷特特请了保安堂最擅妇人脉息的邹老大夫看过了，说是男胎无疑，大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赏了琏二爷好些补品。”

　　“平儿那里就没个动静？”

　　鸳鸯把头低了低，“王姨娘向来本分知礼。”

　　主母还不曾进门，哪有妾室先怀胎的道理，想要庶长子的名头，也得看主母答不答应，就算有命生出来，能不能平安长大还不好说，以后且有得斗呢！

　　平儿一向谨慎小心，怎么可能犯这种主母没进门就给对方心头埋刺的错？

　　贾母眼神复杂，既有些厌恶平儿对旧主凤姐的背叛，又感念她对孙儿贾琏的不离不弃，唉，左不过是个妾罢了，只要不闹腾到自己面前，管她本分不本分，知礼不知礼的，且由着她们去吧！

　　“园子里几个姑娘那里怎么样？三丫头没受委屈吧？”

　　“都好着呐，三姑娘向来聪明有主见，又帮着二太太管过家，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让她受委屈？王嬷嬷回家荣养，二姑娘最近也开朗了许多，四姑娘还是老样子，依旧有事没事爱往拢翠庵找妙玉师傅说话。”

　　贾母轻轻点头，“我如今年纪上来精力不济，也管不了许多，让她们各自的亲娘老子亲哥哥操心去吧……玉儿最可怜，没爹没娘没依靠孤身一个在京城，我可得多疼着她些。”

　　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算计自己的私房，“把南安太妃送的那一匣子珍珠和宝石找出来，连同今年甄家送来的几箱缎子一起给庄子里送去，叫凤丫头和玉儿两个分了做衣裳首饰。”

　　鸳鸯脆生生应了，又笑道，“不给宝二爷留点儿？”

　　老太太哼了一声，“他亲娘那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好东西，难道不都是留给他的？”

　　鸳鸯一听就知道是二太太克扣琏二爷的聘礼，以次充好的事情东窗事发了，虽说推了一个陪房管事出来顶罪，可明眼人谁不私底下笑二太太糊涂昏聩。

　　知道的，说二太太是在给自己亲侄女出气，不知道的，还不定编排什么不好听的话出来。

　　不过那周瑞家的女婿胆子着实大，竟然敢拿赝品充真货糊弄，亏得大老爷那天心血来潮想起来去库房验看聘礼，这才辨认出来，不然，等到去傅家下聘的时候，若是叫人当场揭破，国公府几辈子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二太太还压着不想报官，大老爷咽不下这口气私底下请了府尹连夜查抄周瑞女婿的古董铺，这一查可不得了，赝品就算了，许多货物原来竟是贼赃！

　　虽然府尹看在宫里贵妃的面子上低调处理了这件事，没让国公府的名声受损，可大老爷到底对二房生出了不少怨言，只没当着老太太的面吵嚷出来罢了。

　　可发生了这样不体面的事，老太太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装聋作哑罢了，谁让大房不争气，二房却出了个贵妃娘娘。

　　也只好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罢了，为这个，老太太叫来琏二爷，用自己的私房补贴了五千两银子，让他置办几件好东西，别委屈了傅家姑娘。

　　想到二太太重新管家后，公帐上的一摊烂账，鸳鸯忍不住悄悄叹气，没了凤姐的私下挪补典当，以后的日常供给只怕免不了要缺东少西。

　　一旦老太太发觉问起，自己可怎么回话呢？以前还有个琏二奶奶可以有商有量，和自己一起在老太太面前粉饰太平，如今她倒是抽身潇洒而去，自己的归宿和退路却又在何处？

　　鸳鸯压下心头日益沉重的忧虑，笑着挑了几件府里发生的小趣事说给老太太听，哄着老人家睡下了，自己却久久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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